“住手!”
一声喝止响起。
说话的并非陈峥,却是常英。
常英终究是按捺不住。
他性子虽圆滑,但眼见老妇人要遭毒手。
常英还是起身,一步跨前,将老妇人护在身后。
目光如刀,盯着鬼子巡捕。
鬼子巡捕一愣,显然没料到真有华人敢出头,闻声看来。
见常英一身奉军军服,气势不俗,动作都是一顿。
举棍的巡捕缓缓放下手臂,眼神中闪过一丝忌惮。
“你是什么人?”
为首的巡捕操着生硬中文问道,语气依旧蛮横,但收敛了些。
常英没有出示证件,目光平视对方:
“鄙人常英,奉军驻津巡官。
这位阿婆年事已高,生活不易,在此摆卖也是无奈之举。
二位执行公务,我们理解,但能否通融一次,高抬贵手?
若是罚款,数额是否可酌情减免?”
他这番话,点明身份施加压力。
同时给对方留了面子,承认对方在执行公务,并提出看似合理的建议。
为首的巡捕眼神闪烁,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
奉系军阀在津门势力很大,与日本关系微妙。
他们这些底层巡捕也不想无故招惹麻烦。
但就此退让,又觉得失了面子。
“哼!东北军的?”
巡捕哼了一声,语气放缓,但依旧强硬,
“这里的规矩,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定下的!
她违规摆卖,证据确凿!
看在你的面子上,罚款……三十块大洋!
必须现在交!
否则,一切按规矩办!”
他从五十块降到了三十块,算是给了常英一个面子,但勒索依旧。
常英眉头微皱,知道这已经是对方在身份压力下的让步。
但三十块大洋对老妇依然是重负。
他正想继续交涉,看看能否再压价或者由自己垫付……
“八嘎!啰嗦什么!要么交钱,要么抓人!”
另一名巡捕似乎不耐烦了,见常英犹豫,以为他软弱,气焰又嚣张起来。
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老妇人。
就在他即将碰到老妇人的瞬间。
一直安静坐着的陈峥,没有起身,甚至没有转头去看。
但拿着勺子的手腕微微一抖。
勺中的豆腐脑,化作一道褐色的残影,泼洒而出。
“啪!”
豆腐脑不偏不倚,正糊在第二名巡捕的脸上。
卤汁香菜,连同辣椒油糊了他满脸。
“啊!”
火辣辣的刺痛感让他瞬间惨叫一声,捂脸不断后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常英心中一凛,知道陈峥要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不留情面!
那名为首的巡捕又惊又怒,下意识就要去拔腰间的枪,口中大骂:
“八嘎呀路!你敢……”
“动一下,试试。”
声音在那头鬼子耳边响起。
不知何时,陈峥已经站在了那头鬼子的身侧。
两人距离极近,陈峥的左手搭在巡捕拔枪的右手腕上。
五指如钳,让鬼子感觉手腕骨几乎要碎裂,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而陈峥的右手,则握着一把枪。
枪口冰冷,抵在了那头鬼子的太阳穴上!
这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快得超乎常人反应。
捂着脸惨叫的鬼子僵住了,常英屏住了呼吸。
一旁的棚户下,那几个原本埋头吃食的苦力和小职员,全都僵住了。
夹着油条的手悬在半空,张开的嘴巴忘了合拢。
眼珠瞪得溜圆,盯着枪口与太阳穴接触的一点。
路边,几个刚巧路过的行人,脚步一停,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手一松,菜篮掉在地上。
萝卜青菜滚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捂嘴,脸色煞白。
两个穿着长衫,像是账房先生模样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下意识地往墙根缩了缩,生怕被殃及。
那对摊主夫妇,男人手里的面团掉进了面盆,溅起些许面粉。
女人更是双腿一软,要不是扶着灶台,几乎要瘫下去。
他们在租界边缘摆摊,见多了鬼子巡捕欺压同胞,向来是赔尽笑脸,破财免灾。
何曾见过有人敢如此硬碰硬,还是直接动枪顶头!
这年轻后生,穿的不过是寻常青衫,怎么有泼天的胆子?
老妇人和她孙子也忘了哭,呆愣愣地看着挡在身前的青衫背影。
男孩眼睛里还噙着泪,却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我……我的老天爷……”
一个苦力模样的汉子喉咙滚动,呢喃道,“他……他敢对东洋巡捕动枪……”
旁边一个稍微年长些的,扯了他一下,声音压得极低,颤抖道:
“嘘!噤声!不要命啦!看看就好……这、这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啊!”
“可是……可是这帮鬼子也太欺负人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小职员,拳头紧握,脸上既有恐惧,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那阿婆都快被他们打死了!这月清洁费、治安费、摆摊费……
名目多得记不清,咱们华人在这租界讨口饭吃,容易吗?
层层盘剥,比老城区狠十倍!”
“谁说不是呢!”
苦力接口道,苦涩道,“进了这租界,以为能赚几个洋钿,结果呢?
洋人老爷的税,东洋巡捕的费,还有那些混混的孝敬……落到自己手里,还能剩几个大子儿?
稍有不慎,就是人财两空!
前街卖梨的阿炳,不就是因为没及时交钱,被他们打断了一条腿,梨车也砸了……”
“唉……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年长的叹道,
“连那些在租界武行里混饭吃的爷们,平日里看着威风。
可见了这帮真鬼子,不也得赔着笑脸,绕着走?
谁敢真动手?
那是要惹大麻烦的!”
声音此起彼伏,陈峥毫不理会,目光平静,看着被他制住的巡捕。
松开左手,从怀中掏出几块大洋,在指间把玩。
“钱,在这里。”
他微微歪头,凑近那头鬼子的耳朵,好奇问道:
“现在,你告诉我,这罚款……还要不要交?”
枪口的冰冷好似深入脑髓。
手腕上的剧痛依旧,让这头鬼子浑身僵硬,冷汗流下。
他看着陈峥那双平静的眸子,毫不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扣动扳机。
另一名巡捂着脸,透过指缝看到这一幕,也吓得不敢动弹。
常英心中震撼,他知道陈峥手段厉害,却没料到是对方果决狠辣。
完全无视租界的规则和可能引发的后果。
他立刻警惕地扫视四周,拔出了枪,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其他巡捕。
陈峥等了两秒,见对方没有回应,抵着太阳穴的枪口又用力了几分。
语气依旧平淡:“嗯?问你话呢。”
那头鬼子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不……不交了!不交了!太君……不,好汉饶命!饶命啊!”
“哦。”陈峥应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
紧接着,陈峥冷声道:“滚!”
两头鬼子连滚带爬地离开,脸上充满了恐惧,哪里还有之前的嚣张气焰。
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紧接着,那年轻人随手将几块大洋抛给还瘫坐在地的老妇人。
语气平淡地对穿军装的同伴道:
“走吧,看来这里的早点是吃不成了。”
直到青衫年轻人和军装男子转身上了汽车,引擎声响起,驶离了街口。
棚户内外的人们回过神来。
“嘶……”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了不得!真真了不得!”
那名年轻小职员激动得脸泛红光,拳头用力砸在掌心,
“这位小哥……是条真汉子!硬是要得!”
“我的娘诶……真把东洋巡捕给镇住了?
用枪指着脑袋问还要不要钱?
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
苦力汉子不敢相信,揉着眼睛。
年长的那个看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既有敬佩,也有忧虑:
“是条好汉,可是……这祸也闯大了!在东洋人的地盘上动了枪,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只怕后患无穷啊……”
老妇人的手不断颤抖,她捡起地上的银元,紧紧攥在手心,拉着孙子,朝着汽车离开的方向就要磕头。
却被常英摇下车窗,飘来的一个眼神制止。
她只好嘴里不住地念叨:“恩人……谢谢恩人……”
摊主夫妇回过神来,看着一片狼藉的街面。
男人喃喃道:“快,收摊!今天不做生意了!这地界……怕是要起风浪了!”
女人慌不迭地点头,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
看客们议论纷纷,脸上表情各异,惊惧佩服,担忧畅快。
他们这些在租界底层挣扎求生的华人,平日里受尽了窝囊气。
今日乍见有人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反抗。
并且成功了,那种压抑许久的情感被触动了。
既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又为出手的年轻人揪心。
毕竟,能在这里让东洋鬼子低头认怂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这位青衫小哥,究竟是什么来头?
难道就不怕东洋人事后的疯狂报复吗?
种种疑问和震撼,在这些看客心中浮起。
然而,没等他们理清头绪,那辆汽车便驶离了街口,转上稍宽些的马路。
车窗外,租界的景象闪过。
齐整的柏油路,两旁栽着洋槐。
一栋栋样式各异的洋楼公寓,偶尔夹杂教堂。
不时有电车叮叮当当驶过。
这与方才棚户摊档前的挣扎求生,仿佛是两个世界。
陈峥靠在后座,将那把短枪随意插回腰间。
目光投向窗外,那些光鲜的楼宇,悠闲的行人,并未在他眼中留下多少。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
“常大哥,像刚才那样的事……在租界里,很常见?”
陈峥以前在镇远武馆当门房,见过不少洋人欺压华人的事情,但明目张胆勒索的,还是头一回。
常英双手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苦涩。
他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悠长。
“常见?”
常英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陈老弟,你这么问,想必是以前见的少了。
你以前主要活动在老城区。
在老城区里,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官府有官府的体面,就算有欺压。
大多还蒙着一层布。
可这租界……”
他顿了顿,车速也放慢了些。
“这么说吧,这租界,尤其是东洋人的地界。
还有旁边法租界、英租界,它们像是津门这块肉上的几块漂亮膏药。
看着光洁,底下却是脓血。
刚才那等事,不是常见,是天天有,时时发生。
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陈峥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眸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一个被印度阿三驱赶的小贩身上。
常英继续道:“咱们华人,为何明知租界是虎狼窝,还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无非是为了一个字,利。”
“首先,是安全。”
常英伸出根手指,
“老城区,这些年你是知道的,各个帮派,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没个消停。
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就是那旗杆下的泥。
可租界不同,洋人的枪炮厉害,各方势力再怎么闹,一般不敢轻易打进租界来。
这就成了桃花源。
当然,是对有钱有势的,和能在里头找到活路的人来说。”
“其次,是机会。”
第二根手指伸出,
“租界里洋行、工厂、码头、货栈,遍地是挣钱的门路。
新奇的洋货,紧俏的土产,金融汇兑,消息灵通。
在这里,只要肯卖力气,或者有点门路头脑,挣的钱往往比在老城区多。
哪怕是在街上拉黄包车,遇到阔绰的洋主顾,赏钱也丰厚些。”
“再有,就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体面了。”
常英略带嘲讽道:“住进租界的公寓,用电灯,喝自来水,坐电车,送孩子上洋学堂。
甚至只是日常穿着打扮学着洋派,在许多人眼里,那就是上等人的做派。
是脱离了老城区的‘土’。”
陈峥静静听着,插了一句:“好处听着不少。那代价呢?”
“代价?”
常英哼了一声,
“代价就是得把腰弯得更低,还要舍得脸皮!
首先,你想在租界里合法待着,就得有派司,有居住证。
办这些证,要钱,要保人,层层盘剥。
进了租界,开店有店捐,摆摊有地皮钱,拉车有车捐.
就连在街上走路,保不齐哪个巡捕看你不顺眼,就能给你安个妨碍交通,形迹可疑的罪名,敲诈一笔。”
“方才你也见了,鬼子开口就是五十块大洋。
这可不是特例。
租界的巡捕房,华捕还好些,那些洋巡捕。
尤其是东洋巡捕,对待华人,手段最是狠辣。
动不动就是打骂勒索,随便抓人进去,不榨干油水别想出来。
所谓的‘规矩’,那是保护洋人的。
对华人,用的还是那套‘治’的法子。”
“而且,这欺压不止来自巡捕。”
“租界里帮派林立,各路码头好汉,势力盘根错节。
他们与巡捕房往往互通声气,共同鱼肉百姓。
商家要交保护费,摊贩要受地头蛇管辖。
工人在工厂被工头克扣工钱,求助无门。
这里是‘国中之国’,洋人是皇帝,买办是大臣,巡捕和帮会是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