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陈壮眉头微微拧起,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欢喜。
渐渐沉淀下来,那是一种属于劳苦人之间的理解。
“玉兰妹子,”
陈壮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也去掉了那份待客的刻意热情,变得实在而恳切,
“你这话,可是问到咱心坎里去了。
你这滋味,我太懂了。
在码头上,我们哪年不遇上几回这样的事?”
黄玉兰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她知道陈壮是卖力气的,却不想他也经历过这些。
陈壮微微叹了口气:“就说去年秋天吧。河快封冻了,活计本来就见少。
码头上的王把头忽然就说,要减我们扛大包的‘脚钱’,一包货生生要少给两个铜子儿。
那点钱,听着不多,可架不住我们就是靠一包一包扛出来,养家糊口的啊。
当时大伙儿一听就炸了锅。”
他顿了顿,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的码头上,群情激愤又惶惑不安的。
“谁不气?谁不怕?
气的是东家和把头心黑,怕的是真闹起来,这碗饭可能就彻底砸了。
家里几张嘴等着,谁敢轻易说个‘不’字?
最开始那两天,大家伙儿也是跟你现在一样,心里憋屈得厉害,凑在一块儿骂。
可谁也不敢真出头去理论。
就有几个老成胆小的,私下里劝,说忍忍吧,熬过这阵就好了,别惹事。”
黄玉兰听得入神,不自觉地点头,这正是她们工友间最常见的心态。
“可后来呢?”
陈壮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点力度,
“后来发现,根本熬不过去!
你越忍,他越觉得你好欺负。
那脚钱说减就减了,紧接着又寻由头克扣饭食钱。
说我们手脚慢耽误船期要扣工钱……没完没了!
那口气憋在胸口,堵得人吃不下睡不着,比干一天重活还累人!”
他看向黄玉兰,眼神真挚:
“玉兰妹子,咱出来卖力气卖工夫,凭的是本分,求的是个公平,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那时候我们就想明白了,与其这样钝刀子割肉,一点点被磨死,不如豁出去拼一把。
当时我们码头上,也有几个像你家二妹那样有见识、敢说话的兄弟,连同我一起都站了出来。”
陈壮的眼神里流露出回忆:
“我们挨个工棚地走,跟大家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
说咱们不是闹事,是争一个理字。
咱们一两个人罢工,那是找死。
可要是码头上七八成的挑夫、扛夫心齐了,一起站出来。
那船就装不了货、卸不了货,东家和把头就得肉疼!
他们比我们更怕停工。”
黄玉兰听得心跳有些加快,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那……后来呢?你们真罢工了?”
“罢了!”
陈壮斩钉截铁地说,脸上闪过一丝当日的决绝,
“头一天,王把头还凶神恶煞地来骂,威胁说谁不去上工就永远别来了。
真有几个人被吓住了,偷偷去了。
可我们大多数人,心一横,就堵在工棚外头,谁也不动。
第二天,东家就坐不住了,派了管事的来谈。”
他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点苦尽甘来的意味:
“当然,也没那么容易。
来回扯皮了好几天,我们也没全要回来最初说的那数,但总算争回来大半。
而且让东家和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不是随便能揉捏的。
打那以后,他们再想动什么歪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
陈壮转过身,正对着黄玉兰,声音压得更低,却让人觉得充满了力量:
“玉兰妹子,所以我说,二姑娘劝的,未必不是一条路。
一个人怕,那是真怕;一群人绑在一起怕,那劲头就能顶过去。
关键是得心齐,得找准了能带头、有章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