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刚抽足了大烟,迷迷瞪瞪的,揉了好几下眼皮,才勉强瞅清眼前木牌上的几个大字。
他眯着眼,瞧了又瞧,只觉得那几个字,好似浮在雾里,越看越花。
他啐了一口,拽过左边那个歪戴帽的手下:“你!给老子瞧瞧,上头写的啥?”
手下讪笑挠头,露出一排黄牙:“德哥,俺……俺不识字呀。”
“娘的!平日叫你们多认几个字,偏不听!”
吴德骂着,一把抓过右边缩脖子的跟班,“你来认!”
这人凑上前,眯眼细瞅了半晌,才犹豫开口:“德哥,像是……‘明劲武师’?”
一旁蹲着的王津山听了,嘴角一撇,心里嘀咕:
“明劲武师?那不跟俺一个样嘛!”
虽说是同年岁里少见的,可也不值得吴德这泼皮如此大惊小怪。
正想着,那手下又补了一句:“还有个字……俺、俺不认识。”
“废物!一个个全是睁眼瞎!”吴德嘴里骂得狠,脸色却微微一变。
他不敢怠慢,转身就往边上一间厢房跑,嘴里慌里慌张嚷道:
“表哥!表哥!出、出事儿了……”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房门从里拉开。
露脸的是个瘦小子,是陈峥认识的瘦猴。
瘦猴似乎瞧见陈峥了,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喊了声吴哥,侧身让开出路。
紧接着,一道高大人影堵在门口。
那人脸上斜贯一道刀疤,瞧着就凶。
他一边掏着耳朵,一边睨着吴德,嗓门粗得硌人:
“跟你说多少回了?当差的时候,称职务!”
“诶!刀头!”
“什么事?慌手慌脚,成何体统!”
“来,来了个客,要,要买房。”
“你没与他讲?这一带的房产,爷叔早有了安排?”
“他……他亮出牌子来了。”
吴德是个泼皮出身,见了表兄疤脸刘,便不由得舌根发硬,话也说不圆全。
闻听“牌子”二字,刀哥眉头一拧。
“牌子?”
声音沉了下去,“什么牌子?取来我验看验看。”
刀哥一露面,排队的人群里便起了一阵骚动。
交头接耳声嗡嗡响起,有人压低声音说:
“这不就是脚行那位刀头吗?年轻时他上街买瓜,撞见个卖烂瓜的,”
旁边一个戴草帽的把话接过去:“他可好,开口就问:‘你这瓜保熟吗?’
话音刚落,抄起摊上切瓜的长刀,追着那卖瓜的从街口直劈到脚行大门口!”
一个穿短褂的倚在墙根,啐了口唾沫插嘴:“卖瓜的跟脚行里一个泼皮有交情。
那泼皮一声吆喝,窜出来七、八个赤膊的,当场就把刀头围住了。”
“你猜怎么着?那刀头当年也就二十出头,面对这群泼皮,眉毛都没动一下!”
先前说话的那人啧啧两声,
“正闹得不可开交,脚行的爷叔给惊动了。
一出门,就听见刀头一边挥刀一边吼:
‘老子再问一遍!你这瓜保熟吗?!’”
“爷叔就看中他这股不要命的劲头,当场收进脚行。
从泼皮混到打手,再升小头目,熬了七八年光景,这才成了如今的刀头!”
陈闲听着众人议论,只觉得后颈发凉,手心里满是冷汗。
单是一个吴德,已经叫他们难以招架。
如今又来了刀头这尊煞神……还是吴德的表兄。
这……这如何是好?
倘若二哥的牌子镇不住场,只怕他们三个都要被揪住领子。
问一句“你这脑瓜保熟吗”了?
他惴惴不安地望向二哥,却见陈峥面色淡然,坐在条凳上,捏着瓜子嗑得脆响。
瞧见陈闲看来,他还扬手递过一把:“香得很,来点?”
陈闲喉头一哽,心里暗道:都这节骨眼了,二哥怎么还有闲心嗑瓜子?
一旁的黄九早已按捺不住,来回踱步,鞋底磨得地面沙沙作响。
他四下张望,只盘算着要不要拉起陈峥兄弟俩,赶紧溜走。
连拦手门的王津山也绷紧了脸,目光沉凝,身子微微压低,似乎是觉出了刀哥的狠戾气场。
人群中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刀哥身上。
只见。
刀哥的老表吴德,慌慌张张递过一块牌子,约莫巴掌大小。
刀头却不忙接,两眼先在他面上扫了一瞬,才缓缓伸手。
那牌子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字。
明劲……武师。
这路数在津门地界不算稀罕,练家子到了这地步的,大有人在。
可下一瞬。
洋油灯底下,牌子上一个小字跳进眼里。
他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
“督?!”
“督军府发的牌子!”
刀哥心头咯噔一响,像是被大手攥紧了。
猛一抬头,两眼死死盯住吴德:“快!赶紧的!带我去见见我这位兄弟!怎可如此怠慢?!”
他声音压低,字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位年轻才俊,叫什么名号?”
“啊?”
吴德一愣,整个人都蒙了。
真是督军府来的人?
他瞅见表哥那副绷得铁青的脸色,心里顿时一慌,结结巴巴的老毛病又犯了:
“俺……俺没问。”
“我屮!”
“啪!”
一记耳光又重又脆,直接扇得吴德眼冒金星。
“叫你好好待客!叫你长点眼力见!
日日抽抽抽,抽你那福寿膏,怎么不抽死你完事?!”
刀哥一边骂,大手一张。
像提小鸡似的擒住被打懵的吴德,转身就往人堆里大步冲去。
“我……我……”
吴德半边脸肿得老高,话都说不圆全,只剩哼哼唧唧的份。
身后的瘦猴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心里却是犯嘀咕。
刀哥这人平日雷厉风行,从不像今个似的,脖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
竟然还亲手掴了自家老表。
这一巴掌抡得结实,声音刮过人群。
一众看热闹的百姓,身子都抖了一抖。
要知道,论起吴德那小子,仗着刀哥在脚行里的声势,确也没少作践人。
窝里横、行外凶,讹诈商户、欺生凌弱这些勾当,刀哥何尝不知道?
却总归是眯眼装作没瞧见,最多不过背地里笑骂一句“这兔崽子”。
可今儿不同。
瘦猴眼见刀哥抡巴掌时,后槽牙咬得紧,眉间狠戾,绝对是动真格的了。
他暗自琢磨。
那位“牌子”上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
竟然能让刀哥对自家人下狠手。
表亲兄弟,就像是掰不开的蒜瓣,如今却当面发作起来。
正自思量着,忽见人群哗啦一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刀哥拎起吴德,大步流星朝一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