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从前,他定然两眼一抹黑,可如今他能隐约瞧见病气与药气。
既如此,若能配出一方药气足能压过病气的方子,大哥或许就有救。
他暗自强定心神,略一拱手,朝柜台后的老先生说道:“您老辛苦。”
老先生正拈着一把小秤配药,闻声抬头。
烛光摇曳下,他眯眼打量来人。
这后生有些面熟,寸头,肩宽腰直,像是吃把式饭的。
再一想,记起来了。
好像是学堂老丁的弟子,带来买过药。
陈峥掏出两块大洋,轻轻放在台面上,声音沉稳:
“老先生,恕小子冒昧,能否行个方便,容我自个儿拣几味药?”
老先生手上动作一顿。
他放下药秤,缓缓起身,两道眉毛抬了抬:
“你自己抓药?你才多大年纪,十八有了没?懂得配伍君臣?”
陈峥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家师略传授过些皮毛。眼下大哥病重,寻常方子见效慢,愿意一试。”
顿了顿,他又道:“出了事,自个担着。”
身旁的陈闲心头怦怦跳,却不敢说话打扰。
听见这话。
几个伙计不由得停了手中活计,纷纷朝陈峥打量过来。
只见这人生得眉目清朗,却年纪轻轻,瞧着不过十八出头模样。
十八岁,莫说在药铺里独当一面,怕是连正经出师都未必够格呢!
一个伙计,故作老成,摇头叹道:“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发莽撞了。”
旁边配药的小学徒也跟着,嘴里嘟囔:“别是连药戥都使不利索罢?”
片刻后,老先生好像没听见学徒们的嘀咕,缓缓点头。
“既如此……你来。”
他侧了侧身,让出位置。
陈峥深吸一口气,上前的同时,目光扫过一排排墨字药名。
伸出手指,先拉开“野菊花”匣。
只见匣中仅余零星几点,显然已不足数。
陈峥动作稍顿,随即转向下一格,取了些“紫花地丁”,气微辛散,清热解毒之力颇强,可暂为君药;
再取“防风”,祛风而不燥,解表透邪,可为臣;
原本想用“黄芩”清热泻火,拉开却发现药匣已空。
陈峥神色不变,顺手拈起“鱼腥草”代之,气腥寒凉,清痈排脓,正合伤口化脓之症。
老先生在一旁负手看着,并不出声,只见这少年眉目凝定,虽急不乱,竟然真有几分行家气度。
倒叫方才背地嘀咕的学徒看得怔住了。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暗自嘀咕:“药不全,他倒会转弯……”
众人面面相觑,铺子里一时只听得见药材落秤的沙沙声。
直到陈峥欲取“柴胡”退热,老先生才缓缓开口:
“柴胡虽好,但你大哥汗多体虚,恐其发散太过。”
陈峥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老先生,随即点头:
“多谢您老提点。那我用‘青蒿’无妨吧?清虚热而不伤正。”
他言语恭敬,手下却毫不迟疑。
后又取“天花粉”清热生津、“薏苡仁”利湿排脓。
最后仍以“甘草”调和诸药,顾护中气。
他将药材逐一称准,以草纸包好,系上麻绳。
虽临时更替数味,却仍紧扣解毒退热,排脓愈疮之法,君臣有序,替补有据。
老先生微微颔首,终是露出一丝笑意。
“多谢您老成全。”陈峥再次拱手,将那两块大洋往前推了推。
老先生也没客气,随手收下:“去旁煎药罢,你大哥的伤口,我让人帮你换布。”
陈峥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让阿弟看好大哥。
自己入了旁边的煎药房。
老先生瞅着陈峥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得低声,自言自语:
“老丁啊……你这徒弟收得可真不赖。
连我这把老骨头,瞧着都眼热,恨不得抢过来当自个儿的徒弟哩。”
他说罢,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脸来。
瞅向旁边那几个愣头愣脑的伙计和学徒。
他们一个个杵在那儿,大气不敢喘。
“你们也瞧瞧人家,”
老先生声音不高,却听起来很刺耳,“年纪比你们小上一截,就能自己配方子了!
你们呢?整天摸鱼混水,方子背不全,药性辨不清!”
那几个伙计学徒,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人低下头搓手,有人偷眼瞅旁人,全都哑口无言。
谁想得到,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居然能把自个做到君臣配伍?
他们这帮人,自诩在药堂里混了几年,反倒被一个后生给比下去了。
“还愣着做甚?赶紧换布啊!”
柜台边的伙计回过神来,连声应着,捧过铜盆里的新纱布。
陈闲立在旁边,嘴角悄悄扬起,眼见二哥这么厉害,心里不由得升起骄傲。
那伙计上前,轻手轻脚地给大哥肩头的伤处换绷带。
陈闲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可他转念又惑,二哥什么时候学的医?从前也没听他提过。
正思量间,就见陈峥端着一碗浓药迈进门槛,药气袅袅漫开。
他也不多话,上前托起大哥的背,慢慢将药汤一匙一匙喂下去。
不过半刻,大哥喉头微动,眼皮颤了几下,额上渗出密密细汗,顺着头发流淌。
陈闲忙凑前拭汗,手背触到皮肤。
是凉润的,先前火烧似的热,退下去了!
一旁坐着的老先生也探身过来,三指搭脉。
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不由得亮出光彩:“脉象稳下来了,热也退了。”
他又俯身细看伤处,忽然道:“咦?”
“这脓怎么去得这样快?”
众人闻声都凑近看,果然创口干净了许多,肿也消了几分,看向陈峥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惊异。
老先生捻须沉吟,抬眼望向陈峥手中那只药碗,心中也是暗惊。
这方子……有如此奇效?
老先生想起那两块银元,心里好生懊悔。
方才怎就一时糊涂,收下了陈峥的钱?
要知道,这每个方子,都是医家无数心血凝成的。
像陈峥这般年纪,一张方子用下去立刻见效的,百里也难挑一。
如今钱已收下,再要问人家卖不卖方子,这话可怎么开口?
陈峥却好似没留意老先生的为难。
他只盯着那碗药汤。
但见一缕青气自药汤中升起,与他大哥身上缠绕的黑气纠缠在一处。
不过片刻工夫,黑气便溃散无踪。
病气既除,再将养三两日,人便能大好了。
他心下稍安,旁边三弟挤眉弄眼地要夸他“二哥真神!”,却碍着在药堂里,不敢放肆。
只偷偷比出两根大拇指。
陈峥揉了揉三弟的脑袋,转向一旁:“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先生略一颔首,二人便掀帘转入后院廊下。
陈峥直截道:“老先生可是想要先前那个方子?”
老先生见他点破,索性也不再遮掩,“丁师傅收了个好徒弟啊!你开个价吧。”
陈峥道:“上回小子来抓药,觉着您铺子里那虎骨强筋散实在见效。
不知日后……能否请老先生行个方便?”
“你那方子虽好,要想换我的虎骨强筋散,却还差得远哩。”老先生摇头。
“您老误会了,”陈峥拱手,“小子是想讨个便宜,日后若来抓这虎骨强筋散,能否算得便宜些?”
老先生捻须沉吟片刻,眼角皱纹微微舒开:“我那方子本钱不过一块大洋,以后你来抓药,便按本钱给你也成。”
“多谢老先生。”陈峥一笑。
练武所需的药方搞定了!
他压下心头的喜悦,又问:“小子陈峥,还不知老先生名讳?”
“怎么,老丁没同你说过?”
“家师只说自己姓丁,名号却未曾提起。”
“无妨,待他来日亲自传你打法时,自会告知的。”
老先生微微一笑,“老夫沈伯安,字仁之,往后唤我沈伯便是。”
陈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见过沈伯。”
“阿峥,你是西沽人吧?今夜这一场泼天大雨,那边水势如何?”
陈峥抬起眼皮,声音有些沉:“水势很大,屋里都淹了,炕沿下头能漂起鞋来。”
沈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他端详着眼前后生,缓声道:“这么着吧,你小子若是不嫌弃,暂且在我这儿挤一挤?”
陈峥拱手道:“多谢沈伯关照。只是还得劳您替我照看一会儿大哥,等我寻着落脚处,便来接他。”
沈伯心下明白。
他赏识陈峥精通君臣佐使的配药才学,自是愿意行个方便。
可若仗着这点赏识就赖着不走,便是这后生不识趣了。
好在陈峥很懂分寸。
沈伯不由得又高看他一眼,便多了句嘴:“你要是想租房,出了巷子往左拐,见到‘脚行’的招牌,进去打听打听。”
他压低了嗓门:“如今脚行跟刘督军那边搭上了关系,搞了个什么‘保安委员会’,权力大得很!
这一片的院子租赁,都归他们管。”
陈峥点头:“记下了。”
“成,我这儿病人也该多了,你去忙你的。”
沈伯拍了下他的肩,又添了句,
“雨这么大,光有钱也难办事。
若是实在没处去,还是回来,陪我这老头子唠几天嗑,我也是欢喜的。”
话音落下,沈伯转身撩开门帘,便进了前堂帮忙。
陈峥目送他离去后,小心翼翼地背起大哥,走向厢房,将人安顿在板床上。
大哥睡得沉,鼾声一阵接一阵,十分安稳。
陈峥心里略定,转头望出窗外。
雨还在下,密密连连,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拎起那把油纸伞,便要出门。
“二哥,你这准备是去脚行吧?带上我一道。”
陈闲原本坐在条凳上,这时站起身开口。
“你留着,照看大哥。”陈峥没停步,只微微摇头。
“大哥在这儿有老先生照应,出不了事。你一个人去脚行,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陈峥回头咧嘴笑了笑,眼角挤出些许疲乏。
“二哥,你忙了一整夜,没合眼。
才回来,就又为大哥的病奔波,又张罗落脚处。
我也是姓陈的,总不能光站着看。”
陈闲话说得急,却一句一句踏实,
“再说,二哥你莫非忘了?
这些年来,脚行那帮泼皮收了我们多少保护费?
特别是那个吴德!
他收咱们的钱,折现大洋,都快够买下一间小院了!”
他吸了口气,往前迈了半步:“万一这回他们不肯罢休,跟你动手呢?
多我一双拳头,好歹能互相照应。”
陈峥怎么会忘记被吴德带人上门,收保护费的日子。
若是没有那些日子,保不齐现在陈家兄弟都能盘下一间铺子,做个小本生意了。
哪里会过得如此艰苦?
压下念头后,陈峥凝神看了阿弟片刻,终于点头:“成,跟我来吧。”
陈闲赶忙抓起包袱,兄弟俩一左一右,撑开伞踏进雨幕中。
陈峥兄弟两个依着沈伯的话,出了巷子便向左转。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路上也愈走愈亮。
电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黄光晕开在路面上。
两旁的人也多了,多是短打扮的苦力,也有穿长衫的,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人堆前面排出老长的队伍,慢吞吞向前挪动。
陈峥抬头看,前面一座高大门楼,悬着黑底金字大招牌。
写着“津门脚行”四个字。
那招牌挂得极高,约莫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可更扎眼的却是另一块更大的招牌,竟然比脚行的还高出一截。
白底黑字,赫然五个大字:“保安委员会”。
陈峥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道:沈伯说的话果然不假,这脚行当真同租界里刘督军的人勾连上了。
“二哥,这许多人排队是做甚?”陈闲扯了扯陈峥的衣角,仰头问道。
陈峥不语,只微阖双目,眼中掠过一丝淡金光芒,朝队伍尽头望去。
水气朦胧,只见得人影幢幢。
反倒是一扭头,瞥见个黝黑汉子蹲在墙根底下。
头上扣着破草帽,褂子洗得发白,不是黄九是谁?
二人眼光一对,黄九哎哟一声,忙压低了草帽。
三两步蹿过来,照着陈峥肩头就是一捶:“好啊阿峥!
我爹说得真真的,你小子一准来这租房子!
我候了你半日,正要走人,倒叫你撞上了!”
陈峥将他手一拍:“黄叔可平安到家?雨大路滑,没摔着罢?”
“咳!那老不死的硬朗着呢!”
黄九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顺手就揉乱了陈闲的头发.
陈闲蹙眉,躲开他的手:“九哥,你还没说呢,这长队究竟排的什么?”
黄九道:“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抢着租房!
今晚那场瓢泼雨,谁不怕明天又下?
南市地势高,砖瓦房到底牢靠些。”
他指了指队伍中间几个挎着包袱的老幼,
“瞧见没?那是西沽老李家的,昨夜屋全塌了。
天没亮就拖家带口来碰运气,但凡有便宜屋子,挤破头也要租下!”
陈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人群中有缩脖搓手的汉子。
有抱着婴孩哄劝的妇人。
还有蹲在墙角啃窝头的老人。
泥水顺着路缝流淌,草鞋印叠了一重又一重。
陈峥瞧着攒动的人头,个个短褂长衫的,挤作一团。
队伍从门口一直甩到街尾,怕是排到明日这时辰也未必能轮上。
身旁的黄九,也是懂得这个道理。
他扯了扯陈峥道:
“阿峥,咱别耗着了。走,我领道儿,回家去!叫俺姐下面给你吃!”
陈峥没动,眼睛还是瞧着队伍尽头的情况。
“你瞧瞧这阵势!”黄九撇下嘴,“正经排班要等到猴年马月?咱犯不上在这儿干熬。”
黄九像是生怕阿峥不答应似的,继续道:“俺姐抻的面条可是一绝,”
他说得兴起,比划起来,“韭叶宽,高汤煨着,再窝个荷包蛋,管叫你吃了这回想下回!”
陈峥嘴角一扯,笑了笑:“大黄,来都来了,横竖得瞅瞅。”
“啊?”大黄梗着脖子,连连摆手,“别介!使不得!”
犹豫片刻,他凑近了些,选择说出实情:
“阿峥,眼下脚行当值,专管租契的可是吴德那家伙!”
陈闲闻言脸色倏地发白,似乎是想起了那些被人收保护费的日子。
他拽住陈峥的衣角:“二哥,咱……咱回吧?”
“慌啥?”陈峥拍了拍他的手,
“咱是上门做生意的,又不是打架,进去瞧瞧。”
“他还能上来就撵咱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