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他本来想派杨涟去江南,可转念一想,杨涟身负巡九边的重任,蓟镇刚查抄完贪腐,边防军备还需他督办,根本抽不开身。
但.
就算是杨涟去得了江南,江南的局面也未必好破。
他在北方靠雷霆手段推新政、查贪腐,靠的是边军的支持与百姓的拥护。
以及他这个皇帝的全力支持。
可江南历来是文官与乡绅的根基之地,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连内阁都要让三分。
他这个远在京城的皇帝,声量到了江南,都不顶什么用。
山高皇帝远,皇权不下县。
杨涟这把天启神剑,到了江南,说不定就断了。
方从哲听出了皇帝的顾虑,却也无可奈何。
江南是“文官后园”,地方官多与京官有门生故吏之谊,寻常钦差去了,要么被搪塞,要么被拉拢,根本查不出实情。
他正想开口建议从江南籍贯的京官中选人选,却见朱由校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了下来:
“税收关乎国本,容不得半分懈怠!若是有人敢借着‘待核’的由头消极怠政,甚至与乡绅勾结隐匿税银,那这乌纱帽,也就没必要戴了!”
皇帝意有所指。
“京察虽六年一次,眼下还没到时候,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要是有人故意拖延税收,朕不介意派钦差下去,专门查那几省的官场。
是贪是懒,一查便知!”
没人敢接话。
看这三人鹌鹑一般的模样,朱由校只得是摇了摇头。
若能借京察之机,把江南那些不作为的官员换下去,税收难题或许能迎刃而解。
可他更明白,文官集团对“祖制”看得比什么都重,六年京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
若是他无故打破周期,定会被言官们扣上“破坏祖制”“专断独行”的帽子,到时候不仅内阁会反对,连宗室勋贵都可能出来说情,反而激化矛盾,连眼下的新政都可能受牵连。
更何况,提前京察太容易被解读为“皇帝不信任现有官僚系统”。
自他登基推行新政、整顿边军以来,文官们对新政的非议就没断过,若是再动京察,怕是会引来更大的反弹。
辽东战事还靠着文官们在后方筹粮,他不能把所有文官都推到对立面。
“朕不搞大察,却也不会放任不管。”
“先把这话放出去,让江南的官员们知道,朕盯着税收这事呢。真要是到了年底还缴不上来,或是查出来有猫腻,到时候可就不是‘京察’那么简单了。”
这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不搞全面京察,避免与文官集团正面冲突,却借着“派钦差小察”的风声,先震慑住那些敢借税收做文章的官员。
既保留了皇帝的威严,又给了文官们台阶,算是眼下最稳妥的策略。
三位大臣闻言,面色各异:
方从哲眉头微蹙,他既担心这风声震慑力不足,又怕真要派钦差时,会引发江南官场的动荡,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汝华则捻着胡须,神色平静,似乎在琢磨这风声该如何传达到地方,才能既不失威严,又不激化矛盾。
唯有李长庚,紧绷的肩膀悄悄放松了些。
他最怕皇帝当场发怒,追责户部办事不力,如今皇帝不仅没雷霆大怒,反而只让“多上心”,显然是暂时没打算追究他的责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半截。
朱由校看着三人的神色,心中也有些烦闷。
税收的难题、江南的阻力、文官的牵制,像一团乱麻,让他实在心累。
这皇帝,当真没那么好当啊!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税收之事,你们多盯着些,有消息随时禀报。都下去吧。”
“遵命!”
李汝华与李长庚两人当即离去。
然而。
内阁首辅方从哲却没有随之退去,他依旧端坐在小凳上。
朱由校见这老小子不走,知道他肯定是有话要说的。
“元辅,还有什么要教朕的?”
片刻的沉默后,方从哲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朱由校躬身行了一礼,语气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老臣的恭敬:
“老臣不敢言教。”
方从哲可不敢把面前这个将他随意玩弄的皇帝当做学生。
缓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
“陛下,江南税收迟滞,新政推行受阻,皆因老臣身为内阁首辅,却未能调和群臣、督办事务,实乃无能之过。
恳请陛下准许老臣致仕,另择贤能接替首辅之位,以安朝局。”
这话出口时,方从哲的声音微微发颤。
他并非真心想退。
自万历年间入阁,历经三朝,权力的滋味,让他沉迷。
如果能当首辅,他愿意一直当下去。
可新政以来的处境,实在让他难以为继。
皇帝信任他,将新政的统筹之权交给他,可手底下的官员却对他阳奉阴违:
推行番薯种植时,地方官敷衍塞责,把劣种发给农户;整顿边军时,京官们又联名上书,说他“苛待将士”。
前阵子陛下纳蒙古女子入宫,御史们弹劾的奏疏堆了半案,却没人敢直接指责皇帝,反而把“未能规劝陛下”的罪名扣在他这个首辅头上。
如今连江南税收都出了问题。
那些官员明着是拖延税银,暗着却是在跟新政较劲,更是在跟皇帝较劲。
他夹在中间,一边是皇帝的信任与托付,一边是文官集团的抵制与施压,再这样下去,不仅朝事要乱,他自己的晚节,恐怕也要毁在这场博弈里。
倒不如趁现在还能全身而退,主动请辞,既保全了体面,也给皇帝一个换人的台阶。
“致仕?”
“元辅以为,他们拖延江南税收,是在对付你这个首辅?”
“哼!”
朱由校冷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森然:
“他们是在跟朕打擂台!是在试探朕的底线!”
朱由校站起身,走到方从哲面前,目光如炬:
“元辅还记得嘉靖年间的巡盐案吗?为何只有鄢懋卿去巡盐,才能把江南的盐税收上来?
不是其他人没本事,是那些盐商、地方官跟朝中大臣勾结,世宗皇帝不用他们属意的人,这税就收不上来!
他们是想用这事告诉朕:朕想推新政,想收税,就得听他们的,就得按他们的意思用人!”
说到这里,朱由校眼神里面,带着一抹浓重的杀意。
“真要是让他们如愿了,朕这个皇帝,岂不是要被臣子使唤?
到时候,谁是君,谁是臣?
他们说让谁当首辅,朕就得让谁当;他们说不征哪的税,朕就不能征?
天下是朱家的天下,还是他们这些‘英雄好汉’的天下?”
方从哲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皇帝,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元辅。”
朱由校的语气缓和了些。
“你不用请辞。好生干事,有朕在,没人能逼你走。他们想跟朕打擂台,朕就陪他们打到底!
朕倒要看看,他们头上到底有几颗脑袋!!”
对于这个听话首辅,朱由校还要让他继续背锅,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请辞。
但要他继续扛事,自然需要给他更多的支持。
“江南的税收,朕会派钦差去查;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员,朕也会一个个收拾。元辅只要稳住内阁,把新政的架子撑住,剩下的,交给朕来办。”
“若真到了时候,朕也不会抓着你不放,另外,你老家可有青年才俊,如今朝中也缺人,若是能多几个可以使唤的人,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方从哲看着皇帝眼中的锋芒,又听闻皇帝的承诺与好处,心中的退意渐渐消散。
他躬身伏地,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老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全力辅佐陛下推行新政,整顿朝纲!”
他想退,陛下不答应。
现如今,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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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