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冷眼旁观这场暗流涌动,忽然重重放下茶盏:“诸公还是先议完封赏章程要紧。”
他环视众人,意味深长道:“另外,有件事老朽要提醒诸位:陛下最恨的,就是有人把手伸进他的家事。”
一句话,让值房内的温度骤降。
是啊!
如今皇帝将内廷的所有眼线都清理了。
皇帝在内廷干了什么,他们这些外朝之臣一无所知。
可见陛下对外臣插手内廷的痛恨。
若是有人敢撺掇皇后.
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顿时,无人敢提此事了。
而辽东打胜仗的影响,还在持续蔓延。
朝阳初升,午门前的御道上,新科状元倪元璐正低头疾行。
忽然一阵清风掠过,他下意识抬头,一面残破的靛蓝色大旗赫然闯入眼帘。
那旗帜被高高悬在午门正中,旗面上狰狞的蟒纹在晨光中张牙舞爪。
“这是.”
倪元璐的翰林冠差点歪斜,他急忙扶正头冠,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何物竟敢悬于天子门阙?”
身旁的卢象升早已驻足凝视,这位新科榜眼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他对建奴早有研究,对他们的旗帜,自然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的。
“建奴正蓝旗龙纛。”
他指着旗角残缺的烧灼痕迹,说道:“看这旗杆断口,必是阵前夺旗所致。”
倪元璐手中的奏匣啪地落地。
作为新选任的起居注官,他这几日正埋首整理《光宗实录,竟不知外间风云变幻。
卢象升弯腰替他拾起奏匣,低声道:“倪兄当真不知?”
“陛下曾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倪兄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不妥。”
卢象升轻抚腰间玉带,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他早就摸清了当今陛下的心思。
要实干之臣,而非皓首穷经的酸腐儒。
见倪元璐仍是一脸茫然,他终于不再卖关子,决定拉倪元潞一把。
“此事已经在北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不久前辽东大捷!熊经略帐下刘兴祚阵斩建奴第十子德格类,这面正蓝旗龙纛,便是此战的战利品!”
“原来如此!”
倪元璐恍然大悟,随即面露喜色。
“陛下登基未久,便得此大胜,实乃天佑大明,陛下有强运啊!”
“强运?”
卢象升突然驻足,脸上却不认同倪元潞此语。
“若无陛下力排众议启用熊廷弼,若无陛下顶着朝堂压力调拨军饷,何来今日之胜?辽东将士此刻正在浴血厮杀,我等翰林清贵,岂能将这一切简单归为天意?”
此话一出,倪元潞只得是说道:“当然和陛下用人得当有关。”
“不过.”
倪元璐的儒家修养让他本能地皱眉。
“《周礼有云:衅鼓不衅旗,战胜之旗悬于国门,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我倒是觉得,此举正好!”
卢象升眼神闪烁,里面似有神光闪烁。
“对蛮夷,就当用蛮夷听得懂的手段!你难道要和那些建奴辩经不成?”
倪元潞被卢象升怼的说不出来话。
他这个状元郎,论起风采来,竟不如这位榜眼的一半。
或许
他之前的想法确实错了。
倪元璐怔怔望着旗帜上暗褐色的血渍,忽然想起昨日在实录中看到的萨尔浒之战记载。
当年那场惨败后,辽东多少城池曾被迫悬挂过建奴旗帜?
如今这面旗挂在午门,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反对皇帝在辽东用人朝臣们的脸上。
在倪元潞思索的时候,卢象升却是死死的盯着那面大旗,有些跃跃欲试的说道:“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卢象升也能提剑出塞,杀得建奴片甲不留!”
两人各怀心思步入午门。
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官员驻足仰视那面猎猎作响的敌旗。
同时,不少人的心思,也随着一场胜仗,而稍有变化。
不少人或许真的有一点相信了《皇明日报所载的内容。
陛下,当真是可以拯救大明的圣君!
天下那一颗最耀眼的太阳。
另外一边。
朱由校带着张嫣在奉先殿祭拜了先祖之后,转道慈宁宫,拜见李太妃。
其实这个拜礼,是要拜见两宫太后的。
但是
现在根本没有太后,朱由校的生母,也早就去世了。
便只能拜见李太妃,走一下形式。
并且,之前因为坤宁宫无主,这后宫之事,暂先交给李太妃掌控。
如今紫禁城有了女主人,自然,这权柄得收回来了。
帝辇很快便到了慈宁宫。
朱由校按着礼节,入殿拜见李太妃。
皇帝在侧,李太妃对皇后张嫣还是十分恭敬的。
只是偶尔,眼底之下闪过一丝羡慕的神采。
至于为何羡慕?
很简单。
在张嫣成为皇后之后,她便是后宫之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她这个太妃,原本代掌的权柄,也就没了。
另外
李太妃还羡慕张嫣有男人疼爱,她虽然为太妃,但三十岁都没到,却只能日日独守空房了。
一番礼节之后,想到还有许多奏疏要批阅,朱由校遂以国事繁杂,摆驾离去。
朱红宫门在皇帝身后缓缓闭合,殿内霎时只剩下两个女人。
一个是凤冠尚新的年轻皇后,一个是寡居深宫的未亡人。
李太妃指尖轻抚茶盏边缘。
这个不过二十八岁的未亡人,眼角眉梢还残留着少妇的风韵,偏生要作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而张嫣虽然不过二八年华,却已显露出母仪天下的气度。
一番客套之后,张嫣也是直入主题。
“太妃这段时间,操劳六宫之事,实在是辛苦了,如今,本宫既为皇后,自当接掌后宫诸事,也好为陛下分忧解难。”
闻此言,李太妃脸上精心维持的笑容瞬间凝固,但片刻之后,他还是露出继续笑容。
“皇后初掌凤印,对宫务尚不熟悉.”
太妃强撑笑意。
“不若先随本宫学习些时日?”
张嫣闻言轻笑,他想起了昨夜皇帝与她的耳语。
若是不能给陛下造一个平稳后宫,如何能够让陛下安心国事?
思及此,再柔弱的女子,都会变得强硬。
“太妃体恤之心,本宫感念。”
她忽然抬眸,目光如秋水般澄澈却暗藏锋芒。
“然《大明会典明载:中宫既立,六宫事务当归坤宁宫统摄。若事事仍需太妃操劳,岂非显得本宫这个皇后.太过不孝?”
“皇后言重了”
李太妃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起身走向博古架,从暗格中取出一方鎏金匣子。
“这是内库对牌与宫人名册。”
太妃声音发紧,将匣子推向张嫣。
“只望皇后记得,这后宫看似锦绣,实则波涛起伏,这里面的水,很深!”
“太妃放心。”
张嫣接过匣子,指尖在凤纹锁扣上轻轻一抚。
“若有不懂的地方,一定回来问询太妃娘娘的。太妃这几个月过于辛劳,今后该好好将养了。”
看着手上的权力一点点消失,李太妃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身后没有男人挺着,她这个太妃,腰也直不起来。
算了算了!
她也算是看开了。
与其想一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不如安分守己,颐养天年罢!
李太妃让权之后,张嫣盯着手中的匣子,却是在想:
治理好六宫的重任,已经压在她的肩上了。
陛下要做千古一帝,她可不能拖后腿了!
她要做千古一帝背后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