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山拍了拍西装上並不存在的灰尘,站在闽寧村村委会门口深吸一口气。
三月的寧夏,风里还裹著细碎的沙粒,刮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
他眯起眼睛,看著远处联绵的黄土丘陵和分布合理的砖瓦房,然而却是明白这样的繁荣需要持续下去。
“陈县长,您怎么站在这儿吹风?快进屋!”村支书老杨小跑著迎出来,黝黑的脸上皱纹里都夹著沙土。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墙皮剥落得像是得了皮肤病。
陈金山接过老杨递来的搪瓷缸,里面的茶水浑浊得能看见杯底的沙粒。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杨支书,咱们村去年人均收入多少?”陈金山开门见山。
老杨搓著粗糙的手指,声音低了下去:“不到八百.”
“七百八十三块六毛。”角落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陈金山转头,看见金滩村的马得福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县扶贫办去年底的统计数据。”
“得福,你也在?”
“嗯。”
“陈县长,如今闽寧村有了马得福这样的年轻干部,很多事情都是方便了许多。”老杨介绍道,语气里带著骄傲。
陈金山却是脸色复杂的说了一句,“我们脱贫攻坚確实需要有知识的青年,可惜对那些有学问的年轻人没有吸引力。”
“哎!是啊!我们西海固的扶贫工作太难做了。”
一旁马得福的目光却是清澈而又坚定:“陈县长,金滩村最大的问题是两个——水和產业。没有水,什么都种不了;没有產业,年轻人留不住。虽然水集团这些年已经做的很不错了,但是远远无法彻底改变西海固的问题。”
陈金山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迭资料:“我这次来,就是带著新的解决方案。你们听说过菌草吗?”
老杨一脸茫然,马得福却眼睛一亮:“是福建那个凌一农教授研究的?我在农学院的期刊上看到过!这两年他一直都在寧夏周边宣传菌草种植。”
“没错!”陈金山兴奋地拍桌,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几滴,“凌教授的菌草不仅能防风固沙,还能种蘑菇!一亩地一年能挣上万块!”
老杨的手抖了一下:“多、多少?上万?”
“这还是保守估计。”陈金山压低声音,“所以我准备请凌教授亲自来指导咱们村种蘑菇。”
一旁的马得福却是眉头微皱:“可是陈县长,咱们村连灌溉用水都保证不了,怎么种蘑菇?扬水站的问题”
“这个我正要说。”陈金山转向老杨,“县里已经批准了三级扬水站项目,建成后直接引黄河水上来。不过在这之前.”
他顿了顿,“还是得先用临时水站,水费虽然会贵一些。”
“……”老杨和马得福的脸色都是变得很不好。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老杨的嘴唇颤抖著,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得福看著窗外龟裂的土地,喉结上下滚动。
……
三天后,福建农林大学的实验基地。
凌一农蹲在试验田里,小心翼翼地检查著菌草的长势。
五十六岁的他头髮已经白,但手上的动作依然精准得像外科医生。
他记录下一组数据,满意地点点头……
这批菌草的固氮能力又提高了12%。
“凌教授!凌教授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凌一农皱眉,最討厌实验时被人打扰。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正朝这边跑来,皮鞋上沾满了泥土。
“陈金山?你不是在西海固做掛职副县长吗?”
气喘吁吁的来人正是风尘僕僕的陈金山,“凌教授,我这次过来是来向你求援的。”
凌一农敷衍地握了握手,目光已经飘回试验田:“噢?陈县长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西海固闽寧村想请您去指导村民种蘑菇”
“不可能。”凌一农头也不抬,“菌草技术还在完善阶段,至少要再观察一年。”
陈金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凌教授,村民们等不起啊!您知道他们一年才挣多少钱吗?不到八百块!孩子上学、老人看病”
凌一农终於抬起头,眼神锐利:“陈县长,科学有科学的规律。现在推广,万一失败,损失的是农民的血汗钱!”
“可您的论文明明说.”
“实验室数据和田间实践是两回事!”凌一农声音提高,“寧夏的气候、土壤和水质都和福建完全不同,需要適应性试验!”
陈金山急得额头冒汗:“凌教授,您先去看看行吗?就当是考察”
凌一农嘆了口气,指向不远处的一片菌草:“你看这些草,看起来普通,但它们的根系能深入地下三米,有效防止水土流失。我们正在研究用它生產饲料和肥料,价值远不止种蘑菇.”
“那太好了!”陈金山抓住话头,“正好解决我们那的沙漠化问题!”
“我说了,需要时间!”凌一农的耐心耗尽,“陈县长,恕我直言,你们这些干部只想著立竿见影的政绩,根本不管科学规律!”
陈金山的脸涨得通红:“凌教授,您这话太伤人了!是,我是想做出成绩,但我更想看到老百姓碗里有肉吃,孩子有学上!”
他指著试验田外,“您知道我们那的孩子要走多远去上学吗?二十里!就因为村里留不住老师!”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著。
最终,凌一农摇摇头,转身离开:“十天后再来,我让你看看初步数据。”
陈金山站在原地,拳头攥紧又鬆开。
突然,他衝著凌一农的背影喊道:“凌教授,我已经通知闽寧村全体村民,十天后您会去做种蘑菇的讲座!”
凌一农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车票都给您买好了!”陈金山掏出一张火车票放在田埂上,“十天后我来接您!”
说完,他转身就跑,生怕被叫住。
凌一农气得鬍子都在抖:“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拾起车票想撕掉,却又停住了手。
远处,陈金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
……
与此同时,金滩村的扬水站工地。
马得福戴著安全帽,正在和水利局的技术员爭论。
“王工,这个泵的扬程根本不够!我们村的海拔.”
“小马同志,县里批的经费就这么多。”技术员擦著汗,“要不你们村自己凑点钱换个功率大的?”
马得福苦笑。
金滩村要是能凑出钱,还用等县里来扶贫?
他望著乾涸的渠道,想起小时候跟著父亲去几十里外驮水的日子。
那时候,一桶水要全家人省著用三天。
“得福!”陈金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消息!凌教授十天后就来!”
马得福转身,看见陈金山西装上沾满尘土,脸上却洋溢著兴奋。
“陈县长,您真请动凌教授了?”
“那当然!”陈金山拍拍胸脯,“到时候全村人都得来听讲座,一个都不能少!”
马得福犹豫了一下:“可是扬水站的问题.”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陈金山压低声音,“先用临时水站,水费县里补贴一半。等三级扬水站建成,一切就好办了。”
“那村民自己还是要出一百块一亩.”
“种蘑菇一年能挣上万,这一百块算什么?”陈金山信心满满,“得福,你得帮我做村民工作。我知道大家穷怕了,不敢冒险,但这次真的是机会!”
马得福看著陈金山眼中的热忱,想起了自己放弃城市工作回到家乡的初衷。
他点点头:“好,我去挨家挨户说。”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黄土坡上拉得很长。
远处,几个放羊的孩子好奇地望著他们,羊群在乾枯的草地上艰难地觅食。
陈金山突然说:“得福,你相信吗?用不了几年,这里会变成一片绿洲。孩子们再也不用走几十里路上学,家家户户都能吃上肉和蔬菜”
马得福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越过荒芜的土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可能的绿色。
……
七天后的清晨,福建农林大学门口。
凌一农站在行李箱旁,脸色阴沉。
陈金山小跑著过来,脸上堆满笑容:“凌教授,车已经准备好了!”
“陈县长,我必须再次声明,这次只是考察,不承诺任何技术推广。”凌一农严肃地说。
“当然当然!”陈金山连连点头,接过行李箱,“您能去就是我们的荣幸!”
火车穿过广袤的华北平原,窗外的景色从青翠逐渐变为枯黄。
凌一农一直埋头看资料,偶尔记几笔。
陈金山几次想搭话,都被他冷淡的態度挡了回来。
“凌教授,您看那边,”陈金山突然指著窗外,“那就是我们寧夏的典型地貌.”
凌一农抬头,眼前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连绵不绝的黄土丘陵像老人的皱纹般沟壑纵横,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
远处,几个农民正赶著毛驴在陡坡上耕作,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这里.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凌一农的声音有些乾涩。
“从我到任就是这样。”陈金山轻声说,“而且每年沙化还在加剧。凌教授,您知道为什么叫闽寧村』吗?都是从西海固移民过来的吊庄移民。”
凌一农沉默了很久,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快速写了起来。
陈金山偷瞄了一眼,发现是密密麻麻的技术参数和可能的调整方案。
火车继续向西行驶,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凌一农的笔尖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成了车厢里唯一的声响。
当夕阳將黄土高原染成血色时,火车终於到站了。
出站口,马得福和几个村干部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凌一农,马得福激动地上前握手:“凌教授,我是农学院毕业的马得福,读过您所有的论文!”
凌一农的脸上终於露出一丝笑容:“哦?那你觉得菌草在寧夏的適应性如何?”
马得福认真地说:“根据您论文里的数据,如果能解决灌溉问题,理论上完全可行。我们村已经准备好了十亩试验田,不过是用来种植双孢菇的.”
“等等!”凌一农瞪向陈金山,“不是说好只是考察吗?”
陈金山假装没听见,大声招呼著:“大家快帮凌教授拿行李!村里准备好了接风宴!”
凌一农被半推半就地拥上了一辆拖拉机。
隨著“突突”的引擎声,车队向闽寧村驶去。
尘土飞扬中,凌一农望著远处隱约可见的村庄轮廓,眉头紧锁。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闽寧村村委会前,三百多名村民已经聚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