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把照片压在枕头下,每晚睡前都要看一会儿。
有时她会想起金滩村的沙枣树,想起白老师的算盘声,想起马得福站在电线桿下挥手的样子。
1998年的春天,海风带著咸湿的气息吹进宿舍阳台。
麦苗站在窗前,望著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意识到……
这片曾经陌生得令人恐惧的蓝色,如今已经成了日常风景。
而在千里之外的西海固,马得福正带领村民栽下新一批树苗。
风吹过黄土高原,扬起细小的沙粒,其中一些飘得很远很远,最终落入大海,消失不见。
……
西海固水服饰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李水盯著桌上的文件出神。
窗外春光明媚,院子里新招的女工正在排队体检,清一色的头巾、红脸蛋,眼神里透著拘谨和期待。
文件是县政府刚送来的,《闽寧劳务协作第二批人员选拔通知,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四十多个名字……
全是车间的熟练工,其中就包括她的得力助手马兰。
敲门声响起,车间主任王桂芳抱著考勤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李总,又有三个女工交了辞职信,都是要去福建的。”
李水接过表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那些熟悉的名字。
这些姑娘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从不会穿线到能独立打版,最长的已经跟了她两年。
但是西北的孩子对大海的憧憬是难以想像的,所以这种事情根本阻止不了。
“按正常程序办吧。”她轻声说,“该结的工资一分不少。”
王桂芳欲言又止,转身时“不小心”碰开了抽屉,里面赫然躺著厚厚一迭辞职信。
李水假装没看见,只是走到窗前。
楼下培训室里,新招的女工们正笨拙地练习踩缝纫机,时不时传来针头折断的声响。
“水。”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寧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西装笔挺,手里拿著几份报表。
自从公司做大后,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交流也多是公务。
毕竟如今的苏寧已经是扶贫办主任,有些事情只能是靠李水自己经营。
“听说你在为劳务输出的事烦心?”苏寧走到落地窗前,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李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窗外:“看到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了吗?马兰的表妹。昨天刚来应聘,连缝纫机都没见过。”
苏寧顺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惊恐地看著突然冒烟的机器,嚇得直往后躲。
“新员工培训周期至少三个月。”李水继续说,“而马兰她们一天能完成五十件成品。”
“我明白。”苏寧打开手中的文件夹,“但你看这个……”
那是份市场分析报告,显示水服饰在东南沿海的销量增长缓慢,主要原因竟是“缺乏地域认同感”。
“福建消费者更认可本地企业。”苏寧指著数据说,“如果我们的员工中有福建人熟悉的寧夏面孔……”
“所以你是为了市场?”李水打断他,“让这些姑娘背井离乡,就为了多卖几件衣服?”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苏寧嘆了口气,放软语气:“水,这是国家政策。闽寧协作不只是企业行为,更是政治任务。而且强行阻拦也是毫无意义。”
李水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样衣……
这是马兰上个月独立设计的回族风格连衣裙,领口绣著精美的缠枝纹。
“苏寧,我教会她们手艺,不是为了送走她们。”她轻声说。
苏寧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还记得咱们结婚时,你爹说的话吗?”
李水一怔。
那个用女儿换水窖的老人,当年曾趾高气扬地说:“丫头片子学再多本事,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现在这些女工的父亲们,想法和你爹当年差不多。”苏寧的声音很柔和,却字字诛心,“如果不让她们走出去,她们永远只是谁家的闺女』、谁家的媳妇』。”
李水的手指紧紧攥住连衣裙,布料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下午的车间巡视比往常安静许多。
机器仍在轰鸣,但少了往日的说笑声。
经过质检台时,李水注意到几个女工飞快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口袋。
“拿出来。”她轻声说。
女工们面面相覷,最终掏出了皱巴巴的报名表……
正是县里发的劳务输出申请表,已经盖好了公章。
“李总,我们……”年纪最小的海燕快要哭出来了。
李水拿起一张表格,上面用工整的字跡写著申请理由:“想去看看大海,给弟弟挣学费。”
“都决定好了?”她问。
女工们齐齐点头,眼神里有忐忑,更多的是坚定。
下班后,李水独自留在车间。
更衣室里,她无意中发现几个柜子没锁。
好奇心驱使下,她轻轻拉开一个……
里面贴著全家福照片,角落还別著乾枯的沙枣。
另一个柜子里藏著绣到一半的鞋垫,看尺寸是给老人的。
最里面的柜子甚至放著个小布包,隱约露出泥土的顏色,和她当年离家时带的一模一样。
指尖触碰到那撮故乡的泥土时,李水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县扶贫办的电话:“王主任,关於劳务输出的事,我有几点建议……”
……
三天后,水服饰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
李水宣布了几项决定:赴闽女工保留工龄和职位;公司承担往返路费;在福建设立联络处,专门解决务工人员困难。
“还有,”她顿了顿,“每年春节,公司包机送大家回家。”
台下先是一静,隨即爆发出欢呼声。
马兰衝上台紧紧抱住她,泪水打湿了她的肩膀。
会后,苏寧在走廊拦住了她:“包机?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
李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合同:“刚和厦门航空谈的协议价。另外,”
她嘴角微微上扬,“福建电视台答应免费报导我们的反哺行动』,gg价值远超机票钱。”
苏寧愣住了,隨即摇头苦笑:“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跟你学的啊!”李水眨眨眼,“做好自己的事』,不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默契在这一刻重新连接。
一个月后,第二批赴闽女工启程的日子到了。
李水亲自到车站送行,给每个人发了绣著“水服饰”logo的背包。
月台上,新老员工相拥告別,场面既伤感又充满希望。
回公司的路上,李水的手机响了。
是福建联络处发来的照片……
马兰她们已经到达宿舍,正兴奋地举著公司统一办理的社保卡自拍。
照片角落,隱约可见蔚蓝的海平面。
车子驶过培训中心时,李水让司机停下。
透过窗户,她看到那些新入职的姑娘们正在老师傅指导下练习针法。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们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黄土高坡。
1998年的春天,水服饰的车间里,缝纫机的噠噠声永不停歇,像一首关於传承的歌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