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默默地起身,去执行那道让他们感到无比憋屈,但却又无法反抗的命令。
第二天,正午。
伏鸿城西侧,那片刚刚才被鲜血浸染过的荒野之上。
两军阵前的无人区,一面巨大的、代表着史库里氏族的黑色旗帜,和一面代表着夏海峰“新夏”王朝的,绣着狰狞玉龙的血色王旗,在寒冷的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之下,是一张由几块弹药箱临时拼接而成的简陋桌子,和几把同样简陋的行军马扎。
埃斯基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之上,他没有穿那身沉重的动力甲,而是换上了一套由伏鸿城最好的裁缝,连夜为他赶制出来的绣着繁复的金色云纹的黑色丝绸法袍。
这让他那本就高大的身形,显得更加威严——毕竟他全身白毛的毛茸茸身体其实会像是仓鼠和龙猫一样,更萌一点,所以需要依靠衣装。
在他的身后,左右两侧,分别站着夏海峰和卡勒斯。
夏海峰同样换上了一身绣着玉龙图腾的血色王袍,努力地想要表现出一番天离王的威仪,但他那略带紧张的眼神,和那不自觉地向埃斯基身边靠拢的站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卡勒斯则依旧是那身血色的莱弥亚制式盔甲,他抱着双臂,如同雕塑般,沉默地站在埃斯基的身后,他那隐藏在头盔阴影下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对面。
在他们的周围,是五百名精挑细选的、身披最厚重符文板甲的梅德氏族暴风鼠。
他们以一种标准的散兵阵型,分散在周围的各个关键位置,手中的次元抬枪,战戟长剑一样的枪头,像是林子一样立了起来。
而在他们对面,数百米之外。
卫炎同样只带了百余名最精锐的龙卫亲兵,缓缓地向着谈判地点走来。
他的左臂依旧吊着,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的锐利。
他的身边,跟着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和几名同样神情凝重的核心将领。
他们每一个人,都身披重甲,手按刀柄,步伐沉稳,眼神警惕。
当双方的距离,拉近到只有不到五十米时,卫炎停下了脚步。
他示意身后的将领和亲兵原地待命,然后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你就是那个,大工程术士,埃斯基·伊沃?”
卫炎走到桌前,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悠闲地坐在马扎上的、通体雪白的鼠人。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搅乱了整个南疆局势的罪魁祸首。
对方的身上,没有他想象中那种属于妖物的、混乱而又邪恶的气息。
反而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混合了学者般的知性、工匠般的严谨,和野兽般的疯狂的,矛盾而又危险的气质。
“正是在下。”
埃斯基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了他那尖锐的、如同匕首般的牙齿。
“久仰卫炎将军大名,震旦的擎天玉柱,南疆的定海神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用一种极其标准的、甚至可以说是字正腔圆的巍京官话说道,仿佛他不是一个斯卡文鼠人,而是一个震旦人。
这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卫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废话少说。”
卫炎冷冷地说道,
“你们的条件,我无法接受。”
“哦?”
埃斯基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是吗?我还以为,像将军这样识时务的俊杰,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呢。”
“承认夏海峰为天离王,此事绝无可能!”
卫炎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朝太祖有训,裂土封王者,皆为国贼!夏海峰背叛宗室,勾结妖物,乃是乱臣贼子!我震旦大军,可以战败,但绝不可能,向一个叛逆,低头称臣!”
“至于从天离裂土撤军,移交竹林渡口……”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更是痴心妄想!我宁可让这十几万将士,全部埋骨于此,也绝不可能,将我南疆的咽喉,拱手相让!”
他说完,便死死地盯着埃斯基,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对方依旧坚持那些无理的条件,那他会立刻转身就走,然后回到营中,下达决一死战的命令。
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得有尊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埃斯基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暴怒,或者冷嘲热讽。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卫炎的话,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桌子底下,取出了一个精美的、由白瓷烧制而成的茶壶,和两个同样材质的茶杯。
他将其中一个茶杯,推到了卫炎的面前。
“将军息怒。”
他提起茶壶,为两个杯子,都斟满了散发着袅袅热气和清雅香气的茶水。
“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
“我们今天,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吵架的。”
“坐下,喝杯茶,润润喉咙。”
“然后,我们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谈。”
埃斯基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露出了一个享受的表情。
“这可是上好的,从皓月林运来的云雾仙茶。”
“将军远道而来,不尝一尝,岂不可惜?”
卫炎看着他那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又看了看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散发着熟悉茶香的清澈茶汤,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鼠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皓月林?这个鼠人是在暗示,他已经把手伸到帝国腹地了吗?
“我不是来和你喝茶的!”
卫炎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他心中的那股决死之意,却在对方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诡异节奏下,被悄然地瓦解了一部分。
“我知道。”
埃斯基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血红色的鼠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我是让你坐下来,听我讲一个,关于你,关于我,关于这片土地上所有活物,都即将要面对的,恐怖故事。”
“而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作……”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纳迦什。”
当这个名字从埃斯基的口中吐出时,卫炎的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他对这个名字的了解,仅限于三天前那份语焉不详的情报,以及那位艾辛刺客留下的只言片语。
但这个名字本身所蕴含的充满了死亡与亵渎的邪恶气息,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一阵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没有再坚持站着,而是缓缓地,拉开了对面的马扎,坐了下来。
他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将双手,按在了冰冷的桌面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
“说。”
谈判,终于进入了正题。
埃斯基没有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
他只是用一种最平静的、陈述事实的语调,将他所知道的,关于纳迦什的一切,都告诉了卫炎。
从那位不死之王在尼赫喀拉的崛起,到他那妄图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永恒死亡的疯狂计划。
从他在次元石沙漠的苏醒,到他吞噬大胃神,整合亡灵大军,再到他那支已经兵临南皋城下的、数以百万计的先锋部队。
他甚至将自己纳迦什已经知道了龙帝以及九位龙子的全部弱电等情报,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随着埃斯基的叙述,卫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他身后的那几名将领,虽然听不到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但从自家主帅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那个鼠人脸上那越来越凝重的表情上,他们也能猜到,这场谈话的内容,绝对非同小可。
当埃斯基说到,那位飙龙妙影殿下,之所以会放弃南征,不惜一切代价仓促北返,正是因为她提前预感到了这场足以毁灭整个帝国的巨大危机时。
卫炎的身体,猛地一颤,他那按在桌面上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都开始发白。
他心中最后的,也是最大的那个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真的是这样。
他们之前所有的失败,所有的耻辱,甚至夏海峰的叛乱,与这场即将要到来的、席卷一切的死亡风暴相比,都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可笑。
“所以,”
埃斯基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他看着那个已经陷入了巨大震惊和恐惧之中的震旦将军,缓缓说道。
“你现在明白了吗?卫炎将军。”
“我们现在,根本就不是敌人。”
“至少,不是最主要的敌人。”
“我们只是两群被困在将要沉没的船的甲板上的老鼠。我们现在所做的,所有这些自相残杀,在那个造船底舱,准备要凿沉整艘船的家伙看来,都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我的条件,依旧有效。”
埃斯基将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推到了卫炎的面前。
“夏海峰,必须称王。因为,我需要一个独立的、统一的、并且拥有绝对权威的政权,来整合天离裂土所有的力量,去构筑我们抵抗那场死亡风暴的第一道防线。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和你背后的朝廷,扯皮拉筋。”
“天离裂土,也必须是我们的。因为,这里将成为我们所有人的,最后的避难所,最后的兵工厂,和最后的希望,因为这里接近赤道,长垣无法影响的情况下,他的力量也是最弱的。”
“但……”
他的话锋又是一转。
“我可以做出让步。”
他看着卫炎,眼中闪烁着谈判者特有的精光。
“竹林渡口,我可以不要。”
“我甚至可以,允许你们的军队,保留一部分在天离裂土东部的驻军,作为我们双方共同防御的缓冲区。”
“但我也有一个新的条件。”
卫炎抬起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什么条件?”
“我要你,卫炎将军。以你个人的名义,或者说,以你手上这支南征大军残部的名义,与我们,签订一份临时的、互不侵犯的、共同对抗北方威胁的……”
埃斯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停战协议。”
“我不需要你背后的朝廷承认。我只需要你,现在,在这里,给我一个承诺。”
“一个在北方威胁没有解除之前,绝不会再从背后捅我们刀子的承诺。”
“作为回报,”
他指了指西边那片已经被他改造成钢铁堡垒的群山。
“我保证,在我整合完天离裂土的力量之后。我会率领一支,比你们想象中更强大的军队,北上,去南皋,去长垣,去任何需要我们的地方,和你们一起去把那个该死的骨头架子,塞回他的坟墓里去。”
“怎么样?将军。”
“这笔生意,你觉得,划算吗?”
卫炎没有立刻回答。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在思考,在权衡,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般的、剧烈的内心斗争。
他知道,一旦他点头,他就将背负上私自与叛军媾和的千古骂名。
但如果他拒绝……
他不敢去想象那个后果。
帐外的寒风,吹动着两军的旗帜,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片即将要迎来全新命运的土地,奏响一曲悲凉的序曲。
许久,卫炎才缓缓地抬起手,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彻底冰凉的茶。
他没有喝,只是将其中的茶水,尽数地,洒在了自己面前的土地之上。
“我以这杯茶,祭奠我那数万名,惨死在西山之下的袍泽。”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看着埃斯基,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犹豫,只剩下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停战协议,我签。”
“但,我有三个条件。”
“说。”
埃斯基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第一,夏海峰可以称王,天离裂土也可以归你们。但,他必须上表朝廷,名义上,依旧是震旦的藩王,受天子册封,奉朝廷正朔!这是我作为帝国将军,最后的底线!”
“可以。”
埃斯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一个虚名而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第二,停战期间,你们不得再向天离裂土东部,派遣任何一兵一卒!我们双方,以现在实际控制的区域为界,任何越界行为,都将被视为撕毁协议!”
“成交。”
埃斯基再次点头。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巴不得对方能多给点时间让他闷声发展。
“第三……”
卫炎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关于北方的威胁,我要你,将你所知道的,所有情报,所有的细节,都毫无保留地,与我们共享。”
“我需要知道,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他有多强,他的弱点,又在哪里。”
“我更需要,你承诺。当北方的战争,真正爆发之时,你和你麾下的军队,必须,也必然,要履行你刚才的诺言,与我大军并肩作战,共御外敌!”
这一次,轮到埃斯基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战败,但却没有失去军人风骨的震旦将军,血红色的鼠眼中,闪过了一丝欣赏。
随后,他站起身,对着卫炎,伸出了自己的、覆盖着白色皮毛的爪子。
“我以大角鼠的名义,或者说,以所有活物的名义,向你保证。”
“我们,是盟友了。”
卫炎看着那只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利爪,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与他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刻,在这片充满了血腥与仇恨的荒野之上。
两个原本应该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为了一个恐怖的敌人,达成了一份脆弱而又坚定的,口头盟约。
当卫炎带着他那几名依旧处于震惊状态的将领,转身返回自己的大营时。
夏海峰终于按捺不住,凑到了埃斯基的身边。
“埃斯基阁下……您……您真的,就这样放弃竹林渡口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解和惋惜。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你懂个屁。”
埃斯基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将那壶还剩下大半的皓月仙茶,连同茶壶一起,收入了自己的储物空间。
“这么好的茶叶,可不能浪费了。”
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看着卫炎那逐渐远去的、显得有些萧索的背影。
“一个竹林渡口算什么?最后我要的,是整个震旦!”
“现在,这位卫炎将军,和他手上那十几万残兵,已经变成了我们挡在纳迦什面前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盾牌。”
“他会比我们更着急,他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去探查北方的情报,去向巍京求援,去构筑北方的防线。”
“让他忙活吧,这会替我们,吸引纳迦什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而我们……”
埃斯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期待的笑容。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片已经彻底变成他的工业王国的西部山区。
“我们只需要,在这道盾牌的后面,安安心心地,种我们的地,挖我们的矿,造我们的炮。”
“然后,等着我的数百万大军,真正抵达的那一天。”
“到那时,”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竹林渡口了。”
“就算是巍京的龙椅,你也不是不能坐上去,试试感觉。只要我支持。”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那已经彻底呆滞住的夏海峰,转身,向着身后的暴风鼠军阵走去。
“回窝!”
“让那帮该死的学徒把我的实验室准备好!”
“我要开始真正的大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