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儿巷,金氏老宅。
书房之中,一张本是堆满各类零散杂卷的书案上如今摆着两个小暖炉,炉子上各放有两个即将沸腾的汤锅,汤烟如云,汤水翻滚中,下了锅的羊肉起起伏伏,锅边还放有几盘新鲜菜蔬,红汤绿菜白肉,仅是大眼一瞧,就不觉胃口大开。
雪降不止,天寒地冻,大雪时节吃上一顿火锅,未尝不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组局的天子殿下早早就在此等候,两个红辣汤锅也是他亲手调制,这种一人一锅的吃法,是他听心情已有起色的皇妃说是近来南城颇为流行的吃法,故而趁此机会,也就吃性萌起随手做了这些。
以金氏老宅往外方圆十里,都已经被一手扺掌的皇家亲军完全戒严,各配劲弩百架,箭羽不记,另外还有山上仙师压阵,今夜任何人想来此,或者说来此之人想不经他同意出去,下场只能有一个。
兵部尚书来俊臣正在隔院洗菜,这位如今风头正劲的尚书大人给他的印象并不是朝堂众臣所想那般,不过是弟凭姐贵而已,在他看来,这位尚书大人绵中有针,刚柔并济,为人处世方面有着不符年岁的老辣,虽然正当红朝堂,风头甚至盖压那位复起的老相,但至今并未听说有什么结党营私,恃宠而骄的行径,反而一如既往踏实沉稳,不骄不躁,引来朝中些许老臣颇为赞赏。
“扶龙直上,另有所图……”
这便是尚书大人在天子殿下心中的印象,与近来复起的崔相,以及朝堂那么多形色各异的大臣皆有所不同,从这位尚书大人脸上,他看不到任何的喜怒哀乐,只有一往无前的平静。
“吱呀”,门柱因为年久失修而发出打破沉寂的刺耳响声,屋门被人推开,灌进来屋外的冷气在门口迅速化成飘渺雾气,衬托出推门而进之人身上浓郁的烟火气。
“好家伙,没想到你也喜欢吃火锅,挺好,挺好……这也算是与民同乐了吧!”
来人在门口随意抖擞了一下身上的落雪,转身关上屋门,“吱呀”声再度响起又落下,那人便“咯吱咯吱”走来,一屁股坐在特意垫了松软云垫的凳子上。
“寡……这不是听说近来颇为流行如此吃法,所以就自作主张做了这两个汤锅,这些菜可是来大人亲手择洗的,他这位尚书大人被拉来作陪,也不知道传出去会不会被天下人耻笑?”
天子殿下瞧见来人并未在意吃饭的场地,也就稍稍有些放心,探手拿起捞勺给来人捞了一小碗刚刚好的羊肉,放在来人身前,又想执壶倒酒却被对方伸手按住,只听来人笑道:“老弟,你这么做,可是折煞老哥了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种话说出来大煞场面,来人自然不可能如此不明事理,但既然赴局而来,显然也是做好了一切准备,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来。
被来人阻止的天子殿下只好落座,面色不改,哈哈一笑,指了指屋中一侧满是尘灰的书架,说道:“听说仙师近来在找寻破梦方面的古卷典籍,凑巧老弟这里前些年刚好搜罗了一些,正经官卷,野史狐禅皆有,老弟若是不嫌弃,大可统统拿去研究便好!”
“哦,如此说来,那只有恭敬不容从命喽!”
来人欣然接受之余,执壶给对面而坐的天子殿下倒了一杯酒,即是礼尚往来,也是还礼。
“不瞒……老哥说,今日邀约老哥前来,目的有三,一来是替这皇都百姓感谢老哥救苦救难的仁慈之心,北城时乱,民众生之多艰,又恰逢天灾雪降,若是没有老哥鼎力相助,北城危矣,二来是想恳请老哥能否让追随左右的那些人传道授业于众,民智开悟,于国于民皆是功在千秋的利事,况且艺多不压身,民众养家糊口以此为生,也是功德无量之事,三来则是想求老哥应允一事,这件事先容老弟卖个关子,但老弟保证待稍后老哥明了,必然会答应!”
说罢,天子殿下执杯与来人碰杯同饮,杯沿甚至刻意压低些许,来人也坦然受之,并无谦虚之意,一饮而尽。
“这场雪降没个尽头,三五个月内是不会停歇,相信那些星师已经有所推衍,我就不再废话多说什么,城外那群豺狼虎豹,同样一时半会也驱撵不走,即便有此雪降助阵,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一时之势,并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伤势,城中粮草维续能撑到几时,眼下还不好说,南城一些墙头草芥,如今也是绞尽脑汁思量对策,生怕一旦城破待到马蹄踏临时已然为时已晚,悄然做些事情也好有个底气,北城反较比起来倒最易掌控,只要给口吃的就好,但人心比南城涣散的要严重许多……都烧不起炭吃不起饭了,你说还能好到哪里?”
来人顿了顿,看样子原本还有颇多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却是有些生硬的简短言说了末尾,猛然听上去有明显的撕裂感,易让人心神摇曳。
做为听者的天子殿下自然明了来人为何会是这般,先前北城米面涨价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虽然为此狠狠打杀了几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也算是给北城民众出了口恶气,但毒疮发于内髓,却只给体外的伤口做了处理,治表不治里,待毒疮下次再爆发,后果可能会更为严重。
但这一切,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虽说他贵为天子殿下,明面上是执掌天下生死的人上人,但真正大势裹挟而至,他这位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也是挣扎无益。
王公皇戚联合而成的大势,就像一张遮天蔽日,撕扯不断的巨网,就算他用最锋利的刀剑去劈砍,溅起星火无数,那也于大势结果无益,不过只是能让史官多花点重墨去给他的传世形象增添些许为人称道的色彩而已。
不得不说,贵为天子他也是想过要做出惊天动地,利国利民的大事,但真正坐上那张王座后,事情就变得与他所想偏颇严重,流芳千古的大事没有,反倒是鸡零狗碎,甚至屎尿屁类的腌臜事更多一些,后宫嫔妃争风吃醋,争吵动手,明争暗斗,朝堂众臣结党营私,为各自利益尔虞我诈,德行不一,朝堂外的事宜也不会全然传进那座等同牢笼的皇宫,他所听到的,看到的甚至床上睡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他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精神有灵魂的人,他也会累,累了也会想找个人随意坐下来喝酒聊叙,像无所不谈的挚友这般。
来人看眼天子殿下有些心不在焉,也就没有再说下去,透过眉心之地,可以看到这位天子殿下正值神魂激荡起伏之际,想来也是心中挣扎纠结无数,他也没必要再火上浇油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
来人提杯,出声唤醒神游中的天子殿下,碰杯再饮。
心事积蓄的天子殿下已然有些酒气上头,只饮了半杯,却被来人出声耻笑,“吃酒哪有只吃半杯的道理,你这人好不爽利!”
“醉酒误事……”
“得亏你提来了这暖炉,要不是这鬼天气,没喝两杯就冷了滋味……”
“仙师……又说笑了……”
老旧书房中,二人推杯换盏,充满醉意的简单聊叙中,蓦然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国丈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喝一杯?”
“是国丈爷来了,来尚书,快快请国丈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