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是零星的雪霰,敲打在太守府书房糊了素绢的窗棂上,沙沙作响,待到未时,便成了细密绵软的雪絮,无声无息地将宛城染上一层薄白。
书房内,红泥火盆中的炭火正旺,偶尔爆出“噼啪”轻响,驱散了自门缝窗隙渗入的寒意。孙宇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月白色家常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绒缘氅衣,坐在靠近火盆的席垫上,手中拿着一柄小铁钳,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盆中炭火。跳跃的火光将他清俊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眉宇间惯常的锐利被此刻的闲适柔和了几分。
南宫雨薇坐在他对面,隔着袅袅升起的水汽,用小陶壶煮着茶。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绣缠枝纹的曲裾,外罩一件妃色半臂,长发简单挽成堕马髻,只簪一支素银步摇,装扮清丽,与这屋内的暖意颇为相宜。她的动作并不像蔡之韵那般符合士族闺秀每一道繁琐的礼仪规范,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自然与专注,目光清澈,唇角微抿,带着江南山水滋养出的安然恬淡。
“……后来呢?那只被你们救下的白鹤,当真年年飞回?”孙宇问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弛。
“嗯。”南宫雨薇将煮好的茶汤注入两只天青釉茶盏,推了一盏到孙宇面前,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阿爷说,禽鸟亦知恩义。直到我离家前那年春天,它还曾飞回老宅后的竹林,停留了数日,只是那时它已很老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些许吴语软糯的腔调,“我们南宫家隐居山林,族中长辈常教导,万物有灵,当存仁念。所以那时兄长……南宫衍即便觉得太平道声势可疑,最初也是因见其施药救人,才心生好感,想要接近探查。”
提及南宫衍,室内的暖意似乎凝滞了一瞬。孙宇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茶末:“令兄之事,你无需过于忧心。他既能从太平道核心脱身,保全自身当无问题。天下之大,或有他的机缘。”
南宫雨薇轻轻点头,并未追问。她聪慧,深知有些事问也无益,反而平添烦恼。这数月困居太守府,起初是惶恐不安,但孙宇待她以礼,除了行动受限,一应起居用度并未苛待,甚至允她阅读府中藏书,偶尔如这般闲谈。她看得出这位年轻的二千石太守,身上背负着远重于同龄人的责任与机谋,眼底常有挥之不去的思虑。也正因如此,这偶尔偷闲的炉边絮语,于他,或许也是一种难得的喘息。
“雪越发大了。”她望向窗外,庭中那株老梅的枝干已积了薄薄一层白,“在江东,冬日虽也湿冷,却少有这般大的雪。刚来时觉得新奇,久了便有些想家。只是……”她顿了顿,唇角笑意微涩,“此番经历,恐此生难再有。若非使君相救,雨薇或许早已殒命乱军,更遑论见识北地风光,与使君这般人物闲坐饮茶。”
孙宇抬眼看向她。女子侧颜柔和,目光清澈坦荡,话语间没有世家女子惯有的机巧试探,也没有因处境而生的怨怼自怜。与她相处,确实不必费心揣度言辞背后的深意,也不必时刻警惕是否触及利益关联。这种全然跳脱出雒阳与南阳复杂棋局的“简单”,对他而言,近乎奢侈。
“若你想回江东,待此事了结,我可安排稳妥人手护送。”孙宇道,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务,“南宫家那边,我亦可修书说明。”
南宫雨薇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急于一时。眼下使君正值多事之秋,雨薇虽无能相助,却也不愿在此时添乱。况且……”她抬眼,目光澄澈,“多看看,总是好的。阿爷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番北行,所见战乱、重生、人心鬼蜮、民生疾苦,远胜家中藏书所载。”
孙宇正要开口,书房外廊下传来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即,亲随低沉的声音响起:“禀府君,崔议郎于府外求见。”
孙宇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崔钧抵达南阳已逾七日,核查事宜看似一帆风顺,曹寅领着一众掾属日夜忙碌,将上计所需各类文书卷宗整理得井井有条,任其调阅。孙宇则刻意回避,给他足够空间,也观察他的反应。这是崔钧第二次主动求见。
“请崔议郎至西厢暖阁稍候。”孙宇放下铁钳,对南宫雨薇微微颔首,“失陪。”
南宫雨薇起身,敛衽一礼:“使君自便。”
孙宇整理了一下衣袍,氅衣也未脱,便推门而出。细雪迎面扑来,带着凛冽的清新之气,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暖意。他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眼中闲适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深邃。
西厢暖阁比书房小些,但同样烧着火盆,温暖如春。崔钧已脱去沾雪的外氅,露出里面的石青色官袍,背对着门,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越下越密的雪。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孙府君。”崔钧拱手,神色是连日核查下来难得的凝重,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崔议郎。”孙宇还礼,示意落座,屏退了奉茶后侍立的仆役。“核查之事,可还顺利?”
阁内只剩二人。炭盆中银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崔钧没有寒暄,直视孙宇,开门见山:“孙府君,明人不说暗话。这七日,下官查阅卷宗,走访营屯,所见南阳恢复之象,井然之序,确非虚言。府君治才,下官钦佩。”他话锋一转,语气压低,“然有一事,卷宗未见,掾属不言,却未必不存在。府君在南阳,是否还藏了一支兵?不在郡兵一万两千员额之内,不食朝廷粮饷,甚至……未必记录在豪族私兵名册之上?”
孙宇面上波澜不兴,甚至端起仆役先前斟好、此刻尚温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崔议郎何出此言?南阳历经劫难,郡府维持现有兵马已捉襟见肘,何来余力再养隐兵?”
“正因捉襟见肘,府库空虚却仍能支撑如此规模的郡兵、赈济、工役,才更令人生疑。”崔钧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蔡家、黄家等大族捐赠借贷,或可解一时之急。然兵者,日耗巨万,非钱粮可计。若无一条稳固、隐蔽的财源,若无一块不受朝廷稽核的‘自留之地’,焉能长久?府君与赵都尉非常人,所思所谋,亦必非常法。这支兵,或许人不多,但必是精锐,且完全听命于府君一人。不知下官猜得对否?”
孙宇放下茶盏,抬眼看他,忽然笑了:“崔议郎既然猜到了,又如此镇静,倒让孙某好奇。议郎乃袁司徒举荐,此刻点破此事,是欲以此要挟,还是另有所图?”
崔钧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与了然:“要挟?下官还未如此不自量力。至于袁司徒……举荐是真,然家父廷尉公,与光禄勋张温公交谊匪浅,此亦天下皆知。张公与南阳蔡家是何关系,蔡家女公子与府君又有婚约。张公自始至终未向家父或下官递过一言,这沉默本身,已是态度。下官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岂非枉为崔氏子弟,枉在尚书台行走数年?”
他顿了顿,继续道:“私藏兵甲,依律确为重罪。然律法之外,尚有实情,更有圣心。下官查到些旧事——府君与赵都尉乃是结拜兄弟,赵都尉更是府君家中收养的孤儿。而府君父母族人,竟皆已亡故离散。陛下将你二人一同放在这南阳要冲,其中回护栽培之意,细思可知。当年魏郡孙原太守年方十七便擢二千石,震动朝野,吸引多少目光?或许正因如此,才让许多人忽略了南阳还有府君与赵都尉这般人物。如今黄巾乱平,军功政绩在手,根基已成,纵有人想动,怕也不易了。”
这番话,已近乎赤裸地表明立场——他看清了孙宇是“天子的人”,且羽翼渐丰。他崔钧不愿、或不能成为袁家彻底扳倒天子势力的那把刀。
“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安定。”崔钧总结道,语气诚恳,“下官无意与府君为难。然下官奉诏出使,终须回雒阳复命。若查无所获,事事皆好,袁司徒处如何交代?他若疑心崔氏与张公、与府君暗通款曲,崔家虽不惧,却也非必要承受之风险。反之,若下官将府君‘可能’藏兵之事,作为疑点写入奏报,乃是分内之责,纵是陛下,也难指责下官不尽职。”
他看着孙宇,话意再明显不过:他需要一个把柄,一个既能向袁隗交代(至少是表面交代),又不至于真正动摇孙宇根基的把柄。同时,这也是孙宇必须付出的“诚意”,用以换取崔钧在此事上的沉默乃至回护。
孙宇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若有所思:“崔议郎之意,孙某明白了。南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袁家影响力无孔不入,本地豪族中,受其蛊惑、明里暗里与孙某及蔡家为难者,不在少数。譬如……”他眼中寒光一闪,“若有一二家,被查实曾与黄巾残部勾结,暗蓄异志,图谋不轨。依律,可族诛,其田产、坞堡、资财,尽数没官。如此,既可铲除不安,所得钱粮田亩,亦可稍解郡府之困。这份‘功劳’,或可记在议郎此次核查的‘成果’之中。”
崔钧闻言,心中凛然。孙宇此举,是借他这把“刀”,名正言顺地清洗内部不稳定因素,同时充实自身实力。手段狠辣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他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崔家所求,非田产钱财,亦非这般‘功劳’。”
“哦?”孙宇挑眉,“愿闻其详。”
崔钧正欲开口,暖阁外忽地传来一阵仓皇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完全失了往日分寸。紧接着,是庞季那熟悉却充满惊恐的声音,尖锐地穿透风雪与门墙:
“府君!府君!不好了——蔡公……蔡公遇刺了!”
“哐当!”孙宇手中的茶盏失手跌在案几上,温热的茶汤泼洒开来,浸湿了袖袍。他霍然起身,脸色瞬间阴沉如窗外铅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