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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地契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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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蔡府之外已是冠盖云集,车架无数。

堂阔五间,深三进,地面铺着特制的青灰色“金砖”——这种砖以澄泥制坯,桐油浸泡,烧制后坚硬如石,敲之有金石声。北墙悬挂孔子像,是以绢本设色,孔子身着玄端,手持玉圭,左右颜回、子路侍立。像下设紫檀木翘头案,案上陈列青铜鼎、簋、尊等礼器,皆是前汉旧物。

南阳八大豪族的家主或代表悉数到场,按宾主之位跪坐于蒲席之上。蒲席以蒲草编织,内衬丝绵,边缘绣着各家家纹。

邓宏跪坐东首第一位。他年约五十,身着绛紫深衣,衣料是蜀地重锦,日光下隐现孔雀羽纹。头戴黑漆缁布冠,冠梁上镶嵌一颗拇指大的东珠——这是孝桓皇帝赏赐邓家先祖邓遵的殊荣。腰间玉组佩以青玉、白玉、黄玉交替,共九件,行走时叮咚如泉。他是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的七世孙,虽朝中无人,但在南阳仍是声望最高的士族领袖。

阴修坐于邓宏下首。他不过四十许岁,一袭月白深衣,外罩青纱半臂,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整齐,手中把玩着一串沉香木念珠。他是光烈皇后阴丽华族人,家族以诗礼传家,向来以儒雅自诩。其祖父阴棠曾官至尚书令,家族藏书万卷,有“南阳书库”之称。

岑珉最是年轻,约三十岁,但眼神锐利如鹰。他身着赭色武士服,外罩皮甲,腰佩环首刀,刀鞘以鲨鱼皮包裹,铜饰鎏金。他是征南大将军岑彭之后,家族多出武将,其父岑熙曾任度辽将军,常年戍边。岑珉本人也曾随父出征鲜卑,弓马娴熟。

其余各家——吴氏、朱氏、刘氏、陈氏、韩氏——的家主或代表依次而坐。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茶汤果品:茶是荆州宜红茶,果是宛城蜜橘、襄阳脆枣,品是蔡府特制的重阳花糕。但无人动箸,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只有铜漏滴水的“嗒、嗒”声,规律得让人心慌。

“诸位。”

作为东道主,蔡讽率先开口。他仍穿着那身玄狐裘,但已取下沉重的玉组佩,显得更为从容。他示意蔡瑁展开一幅绢帛地图,两名侍从各执一端,将地图悬于堂中。

地图以素绢为底,用矿物颜料绘制,宛城周边方圆百里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田亩,皆细致入微。不同家族的田产以不同颜色标注:蔡家赤色,邓家紫色,阴家青色,岑家赭色……此刻,地图上用朱笔勾画出大片区域,旁注小字“无主之田,约三千顷”。

“今日相邀,是为南阳长治久安之计。”蔡讽的声音平稳,在空旷的堂中回荡,“黄巾虽平,然余部数千,流离失所。孙府君仁厚,欲安置之,使其耕田自养,以免再生祸乱。”

邓宏瞥了眼地图,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蔡公之意,是要我等出让田亩?”

他说话时,腰间玉组佩微微晃动,发出清脆声响。那是上好的和田玉,每一片都雕刻着螭龙纹,在透过高窗的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非是出让,是置换。”蔡讽指向地图上西北麓山一带。那里用赭色标出大片土地,正是岑家产业,“孙府君已清查无主之田,约三千顷,但零散于各处。”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点出十几处赤色标记,“他想用这些零散田,换取诸家在麓山一带的连片土地,约五百顷,用以安置流民。”

堂内顿时响起低声议论。

麓山一带虽非最肥沃之地,但地势平坦,白水支流贯穿其间,水源充足。更关键的是,那里土地连成一片,易于管理。用零散薄田换集中良田,这本是豪族们惯用的兼并手段——他们常以“方便耕种”为由,用边角地换取小农的连片田,逐步蚕食。如今孙宇竟反其道而行之,要用豪族的连片田,换零散的无主田。

“好算计。”阴修忽然开口,手中念珠停止转动,“蔡公,明人不说暗话。孙府君要安置的,恐怕不只是普通流民吧?”他抬起头,目光如针,“那张震——可是张曼成化名?”

此话一出,满堂寂然。

所有人都看向蔡讽。窗外一阵秋风卷入,吹得地图微微晃动,那些颜色各异的田产标记仿佛活了过来,在素绢上蠕动、纠缠。

蔡讽面不改色。他缓缓端起茶碗,吹开浮沫,啜饮一口,才道:“阴公此言差矣。张曼成已死于乱军,这是郡府战报明载之事。”他放下茶碗,碗底与案几碰撞出轻响,“至于张震,不过同名同姓。他本是颍川流民,黄巾乱时携乡人南下,如今愿率众归附,耕田自养。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岑珉冷笑一声,手按刀柄,“蔡公莫要欺我等无知。孙府君收编黄巾降卒,又借平乱之名聚拢两万私兵,如今再安置余部,赐予田地……这是要在南阳养一支只听命于他的兵马!”

他的声音在堂中回荡,带着武将特有的铿锵。窗外树影摇动,几只寒鸦惊起,“呀呀”叫着飞过天际。

“所以呢?”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空不知何时已立于门槛处。他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袭玄色深衣,衣料普通,甚至有些旧了,袖口处可见细微磨损。赤足踏着木屐,长发随意以竹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冷如深冬寒潭,扫过堂内众人时,每个人都觉得脊背一凉。

“赵都尉。”邓宏等人连忙起身行礼。

按礼制,郡都尉秩比二千石,与太守同级,高于在座所有白身家主。但赵空摆摆手,径自走到主位旁——那里特意留了空席。他毫不客气地坐下,随手拿起几上一枚宛城特产的水晶梨,也不削皮,“咔嚓”咬了一口。

汁水顺着手腕流下,在玄色衣袖上晕开深色水渍。赵空毫不在意,用袖口随意擦了擦,边嚼边说:“岑兄说得对,我大哥就是要养兵。”

他说话时腮帮鼓动,梨肉碎屑粘在唇角,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与堂内凝重气氛形成诡异对比。

“不仅养兵,还要练兵。”赵空又咬了一口,声音含糊却清晰,“要让南阳成为铁板一块,让任何贼寇、任何觊觎此地之人,都不敢轻易来犯。”他咽下梨肉,目光扫过众人,“但诸位不妨想想——甲子年三月,黄巾乱起时,是谁的庄园被焚?是谁的粮仓被劫?又是谁的亲族死于乱军之中?”

堂内鸦雀无声。

邓宏面色铁青。邓家在淯水旁的别业被焚,损失粮秣三万石,族侄邓方战死。阴修低头,阴氏宗祠被毁,三代先祖牌位化为焦炭。岑珉握紧了拳头,岑家坞堡被围七日,箭尽粮绝,最终是赵空率骑兵解围。

“若不是我大哥坐镇宛城,调度有方;若不是蔡公深明大义,出粮出兵……”赵空将梨核丢入漆盘,“啪”的一声脆响,“此刻诸位还能在此安坐品茶?怕是在哪处山沟里啃树皮吧?”

这话说得刻薄,但无人反驳。因为那是事实。

赵空拍了拍手,手上汁液在衣襟上抹了抹:“好了,闲话少叙。麓山五百顷地,换零散田三千顷。愿换的,我大哥许他三个好处。”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屈下:

“其一,明年南阳全郡免赋。按《汉律·田律》,大灾之后可请免赋,但文书往来至少半年。太守府会上奏朝廷,同时先行施行——春耕之前,免赋令必达各县。”

“其二,郡府、都尉府及各曹署,会征召各家子弟入职。郡丞曹寅正在重拟《职官录》,功曹、主簿、督邮、各曹史,空缺三十七个位置。”赵空笑了笑,“当然,需经过考核。但同等才学下,优先录用置换田亩之家子弟。”

“其三,”他屈下第三根手指,“南州府学扩招。蔡伯喈、宋忠、许子将等大儒亲自授课,各家可荐子弟入学,每户限三人。学成后,由郡府举荐,参加刺史部岁试。”

这三个条件如同三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免赋是实利。南阳郡年赋田租约三十万石,刍稿钱千万,若免一年,各家可省下大量钱粮。征召是仕途。郡府属吏虽秩不过百石,但却是晋身之阶——做得好,可被举孝廉,入朝为郎,外放为令。而府学,则是未来。

在这个“经学取士”的时代,能拜入蔡邕、许劭这等名儒门下,几乎等于半只脚踏入了仕途。蔡邕曾校书东观,许劭的“月旦评”名满天下,他们的一句话,可定士子前程。

但很快,阴修反应过来。

“赵都尉,”他缓缓开口,手中念珠又开始转动,“若让黄巾余孽的子弟也入府学,与我家子弟同席而读,将来同场应试,同被察举……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赵空笑了,那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讥诮,“阴公是怕寒门子弟,胜过世家子弟?”

这话说得赤裸,阴修顿时面红耳赤。汉代察举制虽名义上“唯才是举”,实则早被世家大族垄断。郡府举荐的名额,十之八九落入士族之手。若真让那些出身黄巾的寒门子弟获得同等教育机会,凭借其吃苦耐劳、渴望改变命运的心志,未必不能脱颖而出——而这,正是世家最恐惧的。

“赵都尉此言差矣。”邓宏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如古钟,“非是我等吝啬田地,亦非歧视寒门。圣人有云‘有教无类’,此乃至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礼记》亦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些黄巾余孽,本是反贼,如今赦免其罪已是天恩。若再让其子弟与良家子同列,恐失朝廷体统,亦寒了忠良之心。”

这番话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实则滴水不漏。既表明不是反对“有教无类”,又搬出“礼制”大旗,将黄巾子弟排除在“良家子”之外。

赵空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之色:“邓公思虑周全,是晚辈疏忽了。”他佯装思索,片刻后道,“这样如何——府学分甲乙两班。甲班收世家子弟,由蔡伯喈、许子将亲授,学《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兼习琴棋书画;乙班收寒门子弟,由宋忠等博士教导,学《孝经》《论语》《急就篇》,兼习算学、律令。”

他看向众人,继续说:“二者学舍分离,课程亦有差异。但每逢朔望考校,成绩优异者——”赵空故意拖长声音,“乙班前三,可升入甲班;甲班末三,降至乙班。”

这是折中之策,既维护了世家颜面,又给了寒门希望。更重要的是——它将竞争机制引入了府学。那些黄巾子弟为了摆脱出身、出人头地,必会拼命苦读;而世家子弟为了不被“贱民”超越,也不得不勤学奋进。

堂内陷入短暂沉默。各家代表低声交换意见,如蜂群嗡鸣。

蔡讽适时接话:“诸位,赵都尉诚意至此,我等若再推诿,倒显得不识大体了。”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那些零散的无主田,“况且,孙府君已承诺,凡参与置换田亩之家,其子弟在察举时,郡府会优先举荐。同等条件下,置换田亩多者,优先。”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犹豫的稻草。

察举名额有限。南阳郡按口数,每二十万人岁举孝廉一人,现口七十四万,每年只有三个名额。加上“贤良方正”“茂才”等特科,也不过五六个。郡府的“优先”二字,价值千金。

邓宏与阴修、岑珉交换眼神。三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算计——用五百顷边地,换三千顷零散田(虽薄但广),更换免赋、仕途、教育三项实利,这买卖不亏。

“既如此,”邓宏终于缓缓点头,“邓家愿出麓山田八十顷。”

“阴家出七十顷。”阴修接口。

岑珉咬了咬牙:“岑家……出六十顷。”

其余各家纷纷跟进:吴氏五十顷,朱氏四十顷,刘氏三十顷,陈氏三十顷,韩氏二十顷……不过半个时辰,五百顷土地便已凑齐。

赵空令书佐当场拟写地契。地契以特制的麻纸书写,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执一份,郡府存档一份。每份地契需写明田亩位置、四至、面积、置换条件,最后是双方画押、见证人署名、郡府钤印。

当邓宏在契书上按下指模时,他忽然抬头看向赵空:“赵都尉,老夫还有一问。”

“邓公请讲。”

“这些黄巾余孽……当真不会再生变乱?”

赵空收起笑意,正色道:“邓公,他们不再是黄巾余孽,而是南阳编户。有田可耕,有屋可居,子女可读书,将来可出仕……这样的人,为何要反?”他顿了顿,“若有人逼他们反,那逼人者,才是南阳之敌。”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邓宏深深看了赵空一眼,最终在契书上钤下邓氏家主印。

夕阳西斜时,最后一户画押完毕。众人陆续散去,堂内只剩蔡讽、蔡瑁、赵空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