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跪坐在紫檀木案几后,深绛色官服的右袖口已磨出寸许暗痕——那是连续三夜伏案,手腕与简牍边缘反复摩擦所致。他年过四旬的面容在灯下更显清癯,眼窝深陷,颧骨微凸,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隼。
案头简牍分作三摞,如同三座微缩的城池。
左垒是军功奏疏与战报。最上面那卷帛书已由赵空钤上南阳都尉铜印,印泥是特制的朱砂混金粉,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光泽。曹寅展开时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这黎明前最后的宁静。帛书上,“都尉司马黄忠”与“都尉长史蔡瑁”的名字并列于第三、四位,但蔡瑁之名旁有新添的朱笔批注:“提一位”。笔迹恣意张扬,正是赵空手书。
“德珪……”曹寅低声念出蔡瑁的表字,指尖缓缓划过“蔡”字的隶书笔画。那笔画圆润中带着锋芒,恰如蔡氏一族在南阳的姿态——表面谦和,内藏机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月前那场密谈的情景。
那是九月初九重阳日,蔡讽以“赏菊”为名邀他过府。在后园菊圃中,这位蔡氏家主指着满园怒放的金菊说:“曹郡丞可知,菊之所以傲霜,非因其刚强,而因其懂得何时低头。”当时秋阳正好,蔡讽雪白的须发在光下如银丝,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蔡家此次助孙府君平乱,出动私兵三千,粮秣五万石,更说服邓、阴、岑等家共同出兵。这血……”他转身直视曹寅,一字一顿,“不能白流。”
此刻,曹寅睁开眼,目光落在帛书“军功第三”四字上。这排名看似荣耀,实则是烫手山芋。黄忠阵前斩将、攻城拔寨,军中皆服;蔡瑁坐镇后方、调度粮草,虽也辛劳,但按汉家军法,前者为“上功”,后者为“中功”。如今赵空强行将蔡瑁提至黄忠之前,表面是酬功,实则是政治交易——用军功排名,换蔡家继续支持。
“虚名易得,实祸难防啊。”曹寅轻叹一声,气息吹动灯焰,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巨影。
他取过空白简牍。简牍是上好的荆州楠竹所制,纹理细腻,在灯光下泛着淡黄光泽。笔是宛城“张氏笔坊”特制的狼毫,笔杆选用岫岩玉,握在手中温润如脂。墨则是南阳特产的松烟墨,以桐油烧烟,混以麝香、珍珠粉,研磨时满室生香。
“南阳郡丞臣寅谨奏:
窃见郡都尉长史蔡瑁,字德珪,世居宛城,累叶冠冕。其祖蔡朗,孝桓皇帝时拜议郎;父蔡讽,隐居养志,德冠州里。瑁少聪慧,及长通晓《孙子》《吴子》兵法,谙熟《司马法》……”
曹寅书写时身体微微前倾,每一笔都力透竹简。按《汉律·选举令》,察举分“贤良方正”“孝廉”“茂才”“知兵”四科,每科要求、程序各异。他为蔡瑁请的是“知兵”,此科最难——需列举其通晓兵法、实战有功,更要通过大将军府或太尉府的策试。
写到“通晓兵事”时,曹寅笔锋微顿。蔡瑁实际未曾亲临战阵,所谓战功多是“督粮运至叶县,途中三遇贼寇,皆设伏破之”“固守宛城,修缮城防,制霹雳车十架”这类文书记载。他思忖片刻,添上一句:
“瑁虽未亲冒矢石,然筹算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昔张良坐镇关中,萧何转粟渭滨,皆不以弓马见长,而以谋略定鼎。瑁之才略,实类古贤。”
这已是极大胆的夸张。将蔡瑁比作张良、萧何,若被朝中清流看到,必遭弹劾“谄媚豪族”。但曹寅不得不写——这是孙宇、赵空给蔡家的承诺,也是南阳新政权与地方豪族结盟的契约。
接着是庞季的“贤良方正”察举疏。庞季年方廿五,是庞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师从襄阳名士庞德公,通晓《春秋》《孝经》。曹寅写得更谨慎:
“南阳太守门下主簿庞季,字叔节,襄阳宜城人。性行淑均,晓畅政务。甲子年黄巾乱起,南阳震动,季夙夜勤勉,协理赈灾,抚辑流亡万余口。又编《救荒辑要》三卷,郡中推行,活人无算……”
他特意提到“编《救荒辑要》”,这是实情,也是为庞季打造的“政绩”。汉代察举“贤良方正”,最重品德与实务能力,有此一书,便有了通过刺史部审核的凭据。
窗纸渐渐透出青白色。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悠长而清越,划破宛城的寂静。曹寅搁下笔,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唤来在门外值守的书佐。
书佐名唤周平,年不过二十,是郡学弟子中隶书写得最好的。他轻手轻脚入内,在曹寅下首跪坐,接过简牍开始誊抄。
“用尚书台规制。”曹寅吩咐,“正本三份:一份赤绶系封,加盖太守银印、都尉铜印,送雒阳尚书台;一份青绶,加盖郡丞印,送荆州刺史部;最后一份白绶,留郡府存档。每份需誊抄工整,不得有一字错漏。”
“唯。”周平应声,铺开特制的官府帛书。这种帛书以蚕丝织就,浸过防蠹药水,可保存百年。他提笔时手腕极稳,隶书笔画横平竖直,蚕头燕尾,正是标准的“台阁体”。
誊抄到一半,周平忽然低声问:“曹公,那‘留三成’之议……当真要写入上计簿?”
曹寅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所谓“留三成”,指的是那两万豪族私兵的处理方案——表面按朝廷诏令遣返,实则通过“自愿投军”“收容流民”等名义,保留六千精锐。这数字是他与赵空在沙盘前推演了三日的结果。
六千,是个微妙的数字。
按《汉律·兴律》,郡国常备兵额依户口而定。南阳郡户十五万,口七十四万,按制可养郡兵八千。如今宛城已有郡兵五千,再加这六千,便超出一千。但若只留四千,又不足以制衡豪族私兵——邓家一家就有部曲三千,阴家两千,岑家一千五……
“写。”曹寅最终说,“但措辞需巧妙。这样写:‘郡府悯其无家可归者众,暂收容六千。其中三千编入郡兵,戍守要隘;三千发往麓山屯田,且耕且守,以固地方。’”
他特意强调“屯田”。自孝武皇帝开西域,屯田便是朝廷鼓励的国策。光武中兴后,边郡屯田尤为盛行。将收容的私兵说成“屯田卒”,既符合政策,又解决了养兵之费——屯田所产,七成归郡府,三成归士卒,可自给自足。
周平会意,埋头继续书写。帛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日后朝堂攻讦的凭据,也都能成为孙宇、赵空在南阳立足的基石。这份上计簿将在十日后启程送往雒阳,经尚书台审核后存档司徒府。而那时,南阳的棋局早已落下新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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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外,蔡家坞堡,观澜坞。
这座宅邸占地百亩,依白水而建,是五十年前蔡讽祖父蔡携任光禄勋时,孝桓皇帝特赐的宅第。府中亭台楼阁皆按《周礼·考工记》规制,中轴线上依次为门、堂、室、寝,左右厢房对称,廊庑环绕。后园引白水活泉成池,广约十亩,池中筑有水榭,故名曰“观澜”。
此刻,蔡讽正独立于水榭中。
他身披一件玄狐裘,狐裘毛色乌黑光亮,唯颈间一圈银白,是北地匈奴王庭的贡品。裘衣内是深青色绣云雷纹深衣,腰间束锦带,悬挂青玉司南佩和鎏金薰球。虽已年过六旬,须发如雪,但身板依然挺直如松,立在晨风中没有一丝颤抖。
水榭外,残荷满池。
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早已不再,只剩枯黄的茎秆倔强地刺出水面,荷叶卷曲焦褐,如千百只攥紧的拳头。水面漂浮着零落的莲蓬,有的已被池鱼啄空,露出蜂窝状的孔洞。晨雾在水面氤氲,将这一切笼罩在朦胧中,恍如一幅褪色的古画。
蔡讽手中把玩着一对玉韘。韘是射箭时戴在拇指上的扳指,这对却是用和田白玉雕成,通体无瑕,内侧刻着篆文“百步穿杨”。这是前日赵空来访时留下的“信物”,说是答谢蔡家助战之功。
“信物?”蔡讽当时笑了,“赵都尉这是要与我蔡家盟誓?”
赵空也笑:“蔡公说笑了。只是此物乃紫虚上人所赠,上人说‘玉韘如心,宁折不弯’。晚辈觉得,蔡家此次所为,当得起这四字。”
此刻,蔡讽摩挲着玉韘温润的表面,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玉韘如心,宁折不弯——这话说得漂亮,但乱世之中,过刚易折。蔡家这次押注孙宇、赵空,到底是明智之举,还是取祸之道?
“父亲。”
蔡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已换下戎装,着一身玄色深衣,外罩素色菱纹锦半臂,腰间佩青玉剑具,俨然士人打扮。只是那双眼睛依然带着武人的锐利,行走时步伐间距均匀,是常年训练的结果。
蔡讽未回头,目光仍盯着池中一茎特别倔强的残荷:“赵若渊许你的,可满意了?”
“军功第三,察举知兵。”蔡瑁语气平静,但袖中手指微微蜷缩,“比起黄汉升阵前斩将、先登陷阵之功,儿这‘第三’……未免虚浮。”
“虚浮?”蔡讽终于转身。晨光从东方斜射而来,将他雪白的须发染成淡金,那张苍老的面容在光中显出刀刻般的轮廓,“德珪,你可知这‘第三’背后是什么?”
他缓步走向水榭中的青石几,示意儿子坐下。石几上红泥小炉正煨着茶汤,用的是蜀地蒙顶茶,配以姜片、橘皮、薄荷,香气随着水汽蒸腾,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醒神。
“其一,这是孙府君要借我蔡家之势,压服南阳诸姓。”蔡讽提起陶壶,为两人各斟一碗,“邓、阴、岑这些两百年世家,向来眼高于顶。如今黄巾乱起,他们或闭坞自守,或虚与委蛇,唯有我蔡家倾力相助。孙府君将你提到军功第三,就是告诉所有人——顺我者昌。”
茶汤呈琥珀色,在青瓷碗中微微荡漾。蔡瑁双手捧起,暖意透过碗壁传到掌心。
“其二,这是赵若渊在告诉你,跟着他们,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蔡讽抿了口茶,目光深远,“察举‘知兵’虽难,但只要有郡府举荐、军功佐证,通过大将军府策试并非难事。一旦入朝,或为郎中,或为议郎,三五年后外放,便是县令、郡尉。这条路,蔡家为你铺好了。”
蔡瑁沉默片刻,碗中茶汤映出他微蹙的眉:“父亲之意,这船该上?”
“不是该不该,是不得不。”蔡讽放下茶碗,碗底与石几碰撞出清脆声响,“你抬头看这天。”
蔡瑁依言望去。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但西边依然暗沉如墨,几颗残星倔强地闪烁着。晨雾在庭院中流动,将楼阁树木晕染成水墨。
“黄巾虽平,但天下已乱。”蔡讽的声音低沉如古钟,“北方张宝、张梁尚在负隅顽抗,皇甫嵩、朱儁十万大军围困下曲阳,三月未克。冀州、兖州、青州,烽火连天。朝廷呢?”
他顿了顿,指尖在石几上画了一个圆:“外戚与宦官斗得你死我活。大将军何进倚仗皇后,权倾朝野;但陛下欲设‘西园八校尉’,以蹇硕总领,分明是要分何进兵权。这雒阳的天……”蔡讽摇头,“迟早要变。”
池面忽然起风,吹得残荷簌簌作响。几片枯叶脱离茎秆,在水面打着旋,最终沉入池底。涟漪一圈圈荡开,将晨光搅碎成万点金鳞。
“南阳是光武龙兴之地,但也是四战之所。”蔡讽的手指在地图上虚划,“北接司隶,雒阳有变,北军五日可至;南控荆襄,长沙、零陵蛮族屡叛;东连豫州,黄巾余孽啸聚山林;西通汉中,五斗米道蠢蠢欲动。”他看向儿子,“太平年月,这里是钱粮重地,郡守不过守成之吏;乱世之中,这里便是龙潭虎穴,非雄才不能镇守。”
蔡瑁心中震动。他忽然想起月前随赵空巡视边境时,在伏牛山隘口看到的景象——群山如怒涛般起伏,关城矗立峡谷,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赵空当时指着关外说:“德珪你看,从这里向北,过鲁阳、梁县,八百里平川直抵雒阳。当年光武皇帝就是从南阳起兵,一路北上定鼎天下。”
“孙建宇、赵若渊这两个年轻人,”蔡讽继续说,“一个出身庐江孙氏,虽非嫡系却才智超群,弱冠之年便得许子将‘南州俊彦’之评;一个师从紫虚上人,得许子将亲赖,授‘韬略’之赞。他们能在一年内平定南阳黄巾,绝非侥幸。”
“所以父亲要下注?”
“是不得不下。”蔡讽长叹一声,这叹息中饱含数十载宦海沉浮的沧桑,“邓家、阴家、岑家,哪个不是两百年世家?他们按兵不动,是在观望。等孙、赵站稳脚跟,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我蔡家。”
“为何?”蔡瑁不解。
“因为蔡家知道太多,也付出太多。”蔡讽眼中闪过冷光,“我们知道他们如何收编黄巾降卒,如何借用豪族私兵,如何虚报战功……这些事,若传出去,便是灭门之罪。所以要么我们助他们成事,从此一荣俱荣;要么……”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水榭外传来脚步声,老仆在廊下禀报:“家主,赵都尉已至前厅。”
蔡讽与蔡瑁对视一眼。蔡讽忽然道:“赵若渊今日来,是为黄巾余孽安置之事。张曼成虽死,其部众尚有数千,孙建宇竟想将他们化名为‘张震’,纳入户籍,还分给田地。”
蔡瑁瞳孔一缩:“这是养虎为患!”
“是养兵。”蔡讽纠正,“那些黄巾降卒,历经战阵,悍不畏死。若能收为己用,便是孙、赵手中最锋利的刀。但问题是——”他指向窗外,“田从何来?”
这正是症结所在。南阳历经黄巾之乱、去年大旱,人口锐减三成,无主之田多达万顷。但那些田地大多零散,且与各家豪族的庄园犬牙交错。孙宇想集中一片土地安置黄巾余部,就必须与豪族置换。
“父亲要助他们?”
“助,但要借力打力。”蔡讽站起身,玄狐裘在晨光中泛着幽暗光泽,“我已邀邓、阴、岑等家午后过府。你且看为父如何下这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