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初刻,杜牧耕跟随了蔡佑,迎着清冷的牛毛细雨,踮起脚尖一路穿过草木尚未返青的花园,又自仅有两个侍卫警戒的议事堂前甬道抄了近路,从咸和宫后面的抄手游廊侧门进入宇文太师寝宫。
又不是皇上,寝处如何也称宫?杜牧耕一路跟随,却又左左右右地察看了一番。他想记住这来来回回的路,万一,万一呢,如果哪一天要从这里逃走,记得住逃生路线,或许还会有一线活着离开长安城的希望……
蔡佑抬脚跨过太师寝宫的高大门槛之前,轻轻地甩了甩脚上的泥。杜牧耕一路走得极谨慎,牛皮战靴上只有水,没有泥。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匀称了呼吸,略略闻到沉香的味道,跟庙里的沉香味道差不多,杜牧耕极不喜欢这个有点甜腻腻的味道。蔡佑又掸了衣袖与肩头的水珠,终于小心翼翼地来至宇文泰的胡床前。
宫门外宿值的带刀卫士,与宫内的贴身侍卫,皆是一脸肃穆,似乎个个都是心情沉重之神色。杜牧耕不等宇文泰说话,先装作十分慌忙的样子,四肢松软地跪下,重重地磕头,声音低沉地道:“儿臣,叩见太师义父!”
生来好记性儿的杜牧耕,当然记得第一次见面就被宇文泰认作义子之事,也记得宇文太师让他改名为杜耘耕。此刻,他说不上有多喜欢这老家伙,总觉得如此一个将死之人,没准儿已经时日无多,说不定哪一时辰就归了天。
一想到宇文太师这样的强梁之人也会死,杜牧耕的心里反而高兴了起来,你若当初对侯景诚心相待,何至于让那短腿儿畜生祸害江南黎元百姓?当初,你如何就不知道略施小计,将那短腿丑奴结果了性命?
欣喜转瞬即逝,心中重又涌起一股凄凉之感。看看宇文太师寝宫内的一切,杜牧耕的心情难免依然沉重。眼下,不如此又能如何?我小命在人家的手里攥着!无能为力之时,痛恨一个人又怎样?
世道就是这样,人在裤裆下,也得低下头!忍得一时胯下之辱,留存一条性命,方能打算此后之事……
“我的儿,快起来吧,瞧把你累得!呵呵!”宇文泰此时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身边的众人一时摸不清头绪。他努力地笑着,说:“哎哟,我的儿,黑了,瘦了啊!哎哟哟,看把你给累烦的,唉唉。”
杜牧耕看不到宇文泰脸上的表情,他还在胡床跟前的羊毛地毯上跪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鲜红艳丽图案精致,非一般人所能享用。宇文泰的寝宫内,幄幔低垂,温暖如春,高大的铜鹤口中弥散出的沉香之气轻缓缭绕。历朝历代的皇帝,平时睡觉的地方是不是这般讲究?是不是也有这么一股子沉香的味道?分明是男人,如何偏偏要用这香气来弥漫?
这一刻,杜牧耕甚至觉得,跪在地毯上面没有任何不舒服。他的处世哲学就是这样,既然没什么不舒服,何必急于改变?何必急于站起来呢?
“呀呀,老夫我这是有求与你哪,还叩么子见哩?快快起来嘛!”宇文泰竟然打着哈哈,开起了玩笑,一面招呼着蔡佑将军:“快,快弄一碗热**茶来,给你弟弟喝嘛!”
这般热情,杜牧耕当然心中更加不踏实,天知道这老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鬼逼药?难道让我在死之前享受得快活一些么?
宇文泰一面指点分咐,一面又道:“我的儿,要不是我这身子骨儿啊,哎,呵呵,半死不活地没力气,我还真想登门去请你哪。你小子,可别看不起我这半死不知的糟老头子,要不是这病缠着,骑马偷袭拉弓放箭那些小把戏,我服他哪一个?唉唉,虎老了不伤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