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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文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重得仿佛能吸走偏殿里本就稀薄的空气。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却照不亮那深不见底的忧虑。
不一会儿,他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一种无比沉重的语气回应道:
“我虽然在弗兰德离世前,在他病榻之侧,亲口答应过他,会竭尽全力,辅佐奥托家族的继承人,守护好这片他留下的基业……我也自认做好了面对各种不利局面、甚至明枪暗箭的心理准备。”他停顿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华贵衣料的褶皱。
“但是,”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当各方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当昔日的承诺变成今日举步维艰的现实……我才发现,光是维持表面的平衡就已耗尽心力,很多时候,仍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肩膀微微垮下,那张平日里总是力图维持威严与镇定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满了疲惫、焦虑以及一种深切的孤独,那是一个扛着即将倾覆的大厦之人,所能流露出的最真实的神情。
这时,奥洛夫主教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如同深邃的湖泊,包容而平和。他并没有立刻用空泛的言语安慰,而是以一种仿佛能穿透迷雾的平静口吻开导道:
“高尔文大人,我的老朋友,你看那窗外的月光,它离我们十分遥远,却依然能驱散部分黑暗,为夜行的人指引道路。你的努力,正如这月光一般。”
他微微前倾身体,继续说道:“新君能够和平继位,没有在弗兰德逝去的消息传开的那一刻便陷入血腥的内斗,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依赖于你如同基石般的稳定和奥托家族多年积累的余荫。这本身,就是一场值得感恩的胜利。”
“上帝从未许诺我们的道路会一帆风顺,”奥洛夫的声音带着宗教特有的沉静力量,“他给予我们的,是在风浪中掌舵的勇气,和在迷雾中依旧前行的信心。如今的形势虽然对宫廷不利,如同船只驶入了暗礁密布的海域,但你要知道,最危险、最莫测的第一步——权力的过渡,已经顺利完成。”
“眼前的困难,或许是上帝给予的试炼,为了锤炼一位合格的君主,也为了分辨出谁才是真正忠诚的臣仆。不要只看着脚下的泥泞,而忘了我们已经跋涉过的险滩。稳住心神,一步步来,上帝总会为虔诚且不屈的人,留下一条出路,或许,它已经悄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只是需要你用清澈的心眼去发现。”
奥洛夫的话语如同温和的水流,洗涤着高尔文心中的焦躁与自我怀疑,虽然没有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却重新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份几乎被重压磨灭的责任感与坚持下去的底气。
在这神圣的空间里,信仰与现实的压力相互交织,寻求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高尔文默默念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猛地抬眼看向奥洛夫,“你的意思是……亚特?”
奥洛夫主教侧头,深邃的目光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锐利,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一种洞悉全局的语气缓缓道:
“如今弗兰德已经离世,侯国上下,那些昔日被压制的声音和野心,如今都冒了出来,如同一盘散沙,风吹即散。”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高尔文大人,想必你我都清楚,当前唯一有能力、有威望、更有实力终结这种混乱局面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刚刚在南境用伦巴第人的鲜血铸就了无上威名的南境伯爵。”
他注视着高尔文眼中变幻的神色,继续勾勒出清晰的蓝图:“宫廷,只要有他强大的军队和声望作为支撑,再由你这个奥托家族的长者掌舵,加上卢塞斯恩的保罗伯爵——那位身处腹地、渴望稳定的老朋友从旁策应。三方合力,就如同为侯国这艘在风浪中飘摇的大船,重新装上了最坚固的龙骨和船帆!足以让它冲破迷雾,驶向它本该去的方向。”
此时的奥洛夫,不再只是一位倾听忏悔的神职者,更像是一位洞察时局、指引前路的精神领袖,为处于迷茫和困惑中的高尔文,清晰地指出了破局的关键所在。
高尔文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在奥洛夫主教的指点下,他脑海中的迷雾被一点点驱散,混乱的线条开始汇聚成一个清晰而大胆的图案。
他之前并非没有想过借助亚特的力量,但始终顾虑重重,未能下定决心。此刻,经奥洛夫点破,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瞬间凸显。
“你的意思是……”高尔文刚打算开口确认这个核心策略。
“没错!”
奥洛夫主教突然伸手,果断地截断了他的话头,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最终的答案:就是三处领地联合——你的科多尔,亚特的威尔斯,保罗的卢塞斯恩!将这三省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明确表态支持宫廷!”
此刻,这位侯国大主教身上散发出一种与神圣殿堂略显违和、却无比真实的力量,他像一个隐在幕后的棋手,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破解当前困局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他盯着高尔文,语气带着最后的强调:“只有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股不可撼动的力量已经形成,那些还在观望的墙头草才会倒向宫廷,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是稳定局势最快,也是目前唯一的途径!”
偏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不时爆出的细微噼啪声。高尔文怔怔地看着奥洛夫,消化着这个简单却极具冲击力的方案。
他脸上的疲惫依旧,但那双原本充满忧虑的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了决断的火光。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场围绕三省联合、旨在重塑侯国权力格局的大幕,就在这教堂偏殿的烛光下,被悄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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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跟上!”城南,一个作寻常商旅打扮的男子压低声音,朝着身后打了个急促的手势。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不远处,那支由几辆货车和十余名护卫组成的队伍,刚刚拐进了街道尽头一条更为狭窄阴暗的小巷。
夜色浓稠,街头一片漆黑,仅有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房屋和巷道的轮廓。两人借着屋檐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如同夜行的狸猫,屏住呼吸,加快了步伐,悄无声息地摸向了那条小巷的入口。
自这支形迹可疑的人马离开卢塞斯恩省界以来,他们两人就奉了商行管事的命令,一路秘密尾随,既要跟住目标,又不能暴露行踪。历经数日奔波,终于在天色完全黑尽之时,跟着这支人马混入了贝桑松这座巨大的城市迷宫。
所幸,这些人的警惕性似乎并不算太高,或者说,他们自信已经进入了“安全区”,并未刻意留意身后是否长了尾巴。这才让两名经验丰富的“鹰眼”探子得以顺利跟进到此地,没有跟丢。
两人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在巷口谨慎地停下。为首的男子,名叫马尔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朝巷内望去。只见那支队伍在巷子中段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前停了下来,有人上前叩门,节奏颇为独特,三长两短。
“有接应。”马尔克对同伴说道,眼神锐利,“记住这个位置。你留在这里盯着,看清有多少人进去,有没有人出来,我去周围摸摸情况,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
同伴点了点头,如同一尊石像般隐入了墙角的黑暗之中,目光牢牢锁定了那扇刚刚开启又迅速关闭的院门。
马尔克则如同鬼魅般,借着复杂的地形,开始绕着这片区域移动。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条不起眼的小巷,这扇普通的院门背后,很可能就藏着某些人不想让外界知晓的秘密。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撬开这条缝隙,将秘密挖出来,呈递给需要它的人。
贝桑松的夜晚,因这些潜行的身影,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
“子爵大人,他们回来了!”
巴特莱位于贝桑松城南的豪华府邸大厅内,管家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他快步走向独自站在大厅中央,正默默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侯国地图的巴特莱。
“谁回来了?”巴特莱微微转身,烛光映照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阴郁,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看向管家。
“是我们派到卢塞斯恩省的人,已经回来了!”管家连忙回禀。
巴特莱闻言,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旋即完全转过身来,脸上那惯有的阴沉被一丝急切所取代,他立刻对管家下令:“快!叫他们立刻过来见我!”
他的语气显得十分急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片刻耽搁的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