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观起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他没有看,只是侧着耳朵,倾听着车窗外那些细碎的,属于人间的声音。
“有人在杀人。”
赵九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口。
一个提着刀的男人,正追着一个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土狗的妇人。
妇人跑得跌跌撞撞,发髻散乱,脸上的惊恐与绝望,像一把刀子刻进了赵九的眼里。
“谁杀谁?”
“一个拿着刀的男人,在追一个抱着狗的妇人。”
“你为什么不救她?”
曹观起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赵九沉默了。
他握着窗沿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良久。
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干涩的字。
“我救不了她。”
“你怕死。”
曹观起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嘲讽,只有洞悉一切的了然。
“是。”
赵九承认得干脆利落。
曹观起从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个酒壶,递给了他:“喝点酒,暖暖身子。”
赵九接过酒壶,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那个在巷子里亡命奔逃的妇人。
那个女人一直在跑,一直没有放弃。
她怀里的那只土狗,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绝望,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吠。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仿佛一个冷漠的看客,跟随着这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追逐。
赵九仰头,喝了三大口酒。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却没有带来半分暖意,反而让他那颗本已冰冷的心,变得更加沉重。
“就算我救了她,她还是会死。”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只不过,砍她的人换了一个而已。”
“所以,问题不在于谁来砍她。”
曹观起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问题在于总有人会砍她。这就是她的命,对么?”
赵九点头。
“那你的命是什么?”
曹观起又问,声音依旧温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赵九用沉默与麻木包裹起来最深的恐惧。
“是死在无常寺?还是死在李存勖的手里?亦或是死在易先生的手中?”
赵九茫然地转过头,看着身旁这个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的男人:“我想活着,也有错吗?”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见的颤抖。
曹观起笑了:“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赵九那片早已乱成一锅粥的心湖里:“人活于世,总有一线生机。可这生机,到底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争的?你说,人命到底是天注定的吗?”
赵九愣住了。
马车停了下来。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只留下一串漸行渐远的微弱哀吠。
曹观起又拿起了酒壶,与赵九对饮。
赵九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可他还是强忍着,又灌下了一大口酒:“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便会去做。”
曹观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从容:“可你呢?你想做什么?”
“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赵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
曹观起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情绪,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他又问:“你看看这天是黑的,还是白的?”
赵九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车窗外。
夜色如墨,一轮残月高悬,洒下清冷如水的银辉。
“月亮很亮。”
“那我为何看不到?”
“因为你是瞎子。”
“哈哈哈哈……”
曹观起大笑起来,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那你呢?如果没有月亮,你岂不也是个瞎子?”
赵九皱起了眉:“没有月亮,也会有太阳。”
“那如果没有太阳呢?”
“那还会有灯笼。”
“谁来掌灯呢?”
曹观起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赵九的心上。
谁来掌灯呢?
赵九愣住了。
他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轮残月,都被飘来的乌云遮住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回头,看向那条吞噬了女人与狗的幽深巷子。
寒风吹起,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像无数只看不见的鬼手,撕扯着他的衣衫。
“可以走了。”
曹观起忽然对车夫下令。
车夫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站在风中,像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的身影:“曹爷,九爷他……”
“他不在了。”
曹观起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马车徐徐开动。
赵九突然回过头,看向那辆即将驶入黑暗的马车,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燃起了两簇前所未有的火焰:“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吗?”
曹观起笑了,那笑容在黑暗中,竟比天上的残月还要明亮几分。
“当然。”
“我呢?”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赵九笑了。
曹观起也笑了。
“你是我的朋友吗?”
“一直都是。”
“之前对不起,我不懂。”
“不重要。”
曹观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我用一双眼睛懂了一件事。你不需要也附上这样的代价。”
“你需要我做什么?”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好。”
“那这,就算是我们的约定。”
“一言为定。”
“好。”
马车驶入了无边的黑暗,消失不见。
赵九却没有离开。
他仰起头看到了巷子的尽头。
那里有一座青楼,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灯笼上,用朱红的漆写着三个字。
黄花苑。
而在门口,一条黄狗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