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桃花开了又谢,仿佛人间一载不过是它的一次吐纳。
赵九的身体,就像这片被遗忘的山谷,在悄无声息的时光流转中,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韧的方式,重新焕发生机。
起初,他只能从床上坐起。
之后,他能拄着一根削尖的木杖,在院中蹒跚行走。
经脉如久旱的河床,在《天下太平决》、《混元功》、《归元经》三种截然不同却又诡异共存的法门滋养下,得到了一丝微弱雨露的浸润。
真气依旧如一潭死水,不见半分涟漪。
可他经脉的强度与韧性,却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悄然恢复。
他的力气回来了。
虽然还远不及巅峰之时,却已足够让他重新握住那柄曾与他生死与共的刀剑。
只是可能,再也挥不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刀了。
青凤斜倚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拎着她那个半旧的酒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灌着。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你这《混元功》练得不对。”
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眼神却清明如镜。
赵九盘膝坐在她对面,闻言只是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反驳。
这半月来大多时候都是这般光景。
他修行,她喝酒。
他问她便答,答得随意,却总能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混元功》的精要,不在于混,而在于元。”
青凤又灌下一大口酒,打了个满足的酒嗝:“它不是让你将不同真气强行糅杂在一起,而是要你勘破所有真气的本源,化万法为一,回归初始。”
“初始?”
赵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悟。
他想起了无常寺藏经阁里,那本被师父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气经》。
气,天地之始,万物之母。
赵九缓缓点头,将自己从《气经》中悟出的道理,结合这半月来修行《混元功》的体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得很慢,很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印证着自己脑海中那个大胆的猜想。
青凤脸上的慵懒,渐渐被一丝凝重所取代。
她坐直了身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的清冷眸子,此刻亮得惊人。
她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能窥见如此深邃的武学至理。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越聊越深。
从真气的本质,聊到经脉的流转,再到武学意境的衍化。
而站在一旁的陈言玥就成了两个足以踏足武道上乘的破罐子唯一的实践者。
直至日落西山,晚霞满天。
“不全。”
赵九看着陈言玥凝练了最后一式混元功,收敛招式后,目光炯炯有神:“气行此处时,是不是丹田处有隐隐作痛之感?”
“不错。”
陈言玥修长的手指轻轻按着小腹:“会痛。”
“修行本就是痛的,哪里来的舒服?”
青凤看上去不以为然,但眼神却没有离开过陈言玥。
“不对。”
赵九眉心一蹙:“真气是充盈体魄,滋养脉络,修行到此处如江水突然断绝,失去了功法原本该有的融汇之感,突然断开,这才引得丹田刺痛,所以……后面应该还有东西。”
“我半步化境,我就是事实。”
青凤丝毫不让,这本功法她练了一生,也是因为这本功法,她才一头闯入了这个血雨腥风的江湖,它不可能是错的。
“如果它是全的,你该是化境。”
赵九说不过她,反手想要运气,一口鲜血直接吐了出来,他才想起自己无法运气,急切地还要开口,可当他仰起头时,青凤却已不在了。
他却还是固执地吼着:“你的混元功一定不完整,一定还有缺漏,这是一本将真气改良的功法,它……它……”
陈言玥搀扶着赵九,眼里满是惋惜。
……
风。
忘忧谷外,那条常年被山风呼啸的隘口处。
拓古浑的身影,如一尊沉默的石雕钉在那里。
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柄白骨制成的短刀上。
一辆马车,正从山路的尽头,不紧不慢地驶来。
马车很普通,拉车的马也很普通,赶车的车夫更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可拓古浑那双没有瞳孔的眸子里却燃起了两团深不见底的火焰。
他横刀,拦路。
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像是才从梦中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没有去看拓古浑,而是转身对马车里的人说:“爷,有个人挡了路。”
拓古浑空洞的眸子盯着那方小小的车厢,周身散发出的杀机,如冰冷的潮水,将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
车帘被一只手缓缓掀开。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紧接着,一张脸从车厢里探了出来。
一张俊美得足以让天下女子都为之嫉妒的脸。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嘴角总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可惜,他是个瞎子。
两道漆黑的布条,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不知拦路者,是何方高人?”
他笑着问,声音温润如玉,像春风拂过琴弦。
拓古浑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沙哑干涩:“没想到,你竟会亲自来送死。你就不怕,自己会死在这里?”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份从容镇定仿佛与生俱来,不因任何外物而动摇分毫。
他正是赵九最好的朋友曹观起。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为何要杀我?”
就在这时,一道倩影从谷内飘然而出,落在了拓古浑的身侧。
耶律质古。
她看了一眼那个坐在车厢里,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的少年,黛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曹观起笑了笑,那笑容在晚霞的映衬下,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在下只是想请九爷吃顿晚饭,顺便出门走一走,散散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天亮之前,一定将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耶律质古凝视着他。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
一种无法形容的危险。
他虽然眼盲,可那颗心却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更清楚,算得更深远。
阻止他?
耶律质古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她自己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阻止这个男人之后的结果,一定会比任由他去做,更麻烦也更可怕。
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既然他承诺了天亮之前会把人送回来。
那自己便没有再阻拦的理由。
耶律质古缓缓地侧过身,让开了那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山道:“请。”
……
马车驶入了西川府。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像这片土地沉重的心跳。
空气里,麻辣的香气混杂着潮湿的水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钻进赵九的鼻腔,呛得他忍不住想咳嗽。
沿途所见,皆是灰败。
街边的房屋大多低矮破旧,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本色,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偶有几座稍显气派的朱漆门楼,门前却也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缩在墙角,眼神麻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江边纤夫的号子声,高亢而悲凉,穿透了沿街店铺里传出的丝竹管弦,带着一股为活命而挣扎的血性。
街边的小儿衣不蔽体,在污水横流的巷子里追逐嬉戏,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孩童该有的天真,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早熟。
赵九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在这片被誉为天府的沃土之上,他看不到丰饶,看不到安乐,只看到了挣扎,看到了麻木,看到了在乱世的碾压之下,被挤压得变了形的生机。
“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