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东宫。
琼楼玉宇间的丝竹之声渐渐稀落,浓郁的酒香却未曾散去,反而与庭院中沾了夜露的花气纠缠在一起,化作一种令人醺然的暖昧气息。
宴已至尾声。
大部分心满意足的吴越陪客,在内侍的引领下,摇摇晃晃地离席而去。
鎏金的长案旁,只剩下寥寥数人。
气氛却比方才百官同乐时,还要紧绷几分。
化名为钱元瑾的耶律质古,自然是座上贵宾。
她端坐着,手中一把白玉骨扇不急不缓地轻摇,将身前酒鼎里蒸腾出的热气,连同对面那道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一并吹散。
马希声很高兴。
他喝了很多酒,那张本就养尊处优的脸上,此刻泛着一层油腻的潮红。
他凑了过来,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酒气,一把就搂住了耶律质古的肩膀。
“好兄弟!”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酒醉后的黏腻:“本宫真是……真是爱死你了!”
他咧开嘴,露出被酒精浸泡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你随意的一招,居然就让本宫那几个心腹大患,全盘瓦解!易连千那个老东西,还有他那什么狗屁的淮上会,影阁……”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都完了!”
“本宫可真得好好谢谢你!”
耶律质古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润无害的笑容。
她手中的玉骨扇轻轻一抬,以一种极其巧妙的力道,将马希声那只沉重的手臂从自己的肩膀上挑开。
动作行云流水。
“殿下说笑了。”
她的声音清朗,像玉石相击,在这片被酒气熏染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醒:“你我互惠互利,怎的来了感谢一说。”
“哈哈哈哈!”
马希声大笑起来,那只被挑开的手却顺势滑下,一把抓住了耶律质古放在桌案上的手。
他的双眼里已经没了半分清明,只剩下一种痴迷的欲望。
他开始轻轻抚摸着耶律质古的手背,那细腻光滑的触感,让他喉头发干:“淮上会,影阁,都是我的心头大患。易连千那个老东西不死,我寝食难安!现在好了。”
他痴痴地笑着,手开始不老实起来:“他死了,我心头的大石也落了地,更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无常寺!就像你说的那般,天下都知道易先生死在了夜龙手里,就算送他个天下第一又如何?我们得利才是关键,虚名无用。”
“这一石三鸟的大计,真的成了!”
“不!”
他的手顺着耶律质古的手背,缓缓向下,试图钻入那宽大的袖口:“是四鸟!还有你这个……人间极品!”
耶律质古的眸光深处,寒意一闪而逝。
玉骨扇再一次恰到好处地出现,不轻不重地挡住了那只僭越的手。
她依旧在笑,笑容里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疏离:“殿下不必着急,来日方长,你我以后还有更多的联系,更多的合作。”
马希声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酒精与欲望,像两把烈火,在他体内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的脸涨得更红了,呼吸也变得粗重。
他凑到耶律质古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致命的诱惑:“让本宫摸一摸……就一下……你要什么,本宫都答应你!你这般俊朗的男儿,这皮肤,这身段……简直是上天赐给本宫的礼物!”
耶律质古脸上的笑容,终于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灿烂。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悦耳,像冰珠落入玉盘。
“好啊。”
她歪了歪头,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带着几分天真的狡黠:“只要殿下将江淮道给我。我便从了殿下。”
江淮道。
这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让周围几个还算清醒的楚国大员,脸色齐齐一变。
可这盆冰水,却没能浇熄马希声心头那团欲望的邪火。
他已经彻底上头了。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江山社稷,什么疆土得失。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眼前这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只剩下那截在袖口若隐若现白皙如玉的手腕。
“给!”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区区一个江淮道,算得了什么!”
“来人!”
他猛地拍案而起,冲着殿外大吼:“笔墨伺候!”
几名大员面面相觑,刚想上前劝谏,却被耶律质古身后那个如山般沉默的黑袍少年,用一道冰冷的眼神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耶律质古早已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备好的合约。
那合约用的是吴越最上等的雪浪纸,上面用楚国的小篆,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所有的条款。
马希声抓过笔,甚至没看上一眼,便龙飞凤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他又抓过一旁的印泥,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朱红的指印,落在雪白的纸上,触目惊心。
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血色蔷薇,散发着死亡的芬芳。
契约,成了。
耶律质古看着那份已经生效的文书,嘴角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弧度。
她朝着身后的拓古浑,递了一个眼色。
拓古浑会意。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缓步走到马希声的身前。
拔开瓶塞的动作,快如闪电。
只是在那位已经瘫软在座位上的太子殿下面前,轻轻一晃。
一股无色无味的淡淡清香,逸散而出。
马希声那本就迷离的眼神,瞬间涣散。
他的头一歪,鼾声响起,竟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耶律质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一丝不苟的衣袍。
她对着那几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楚国大员,温和地笑了笑:“殿下酒力不支,还请诸位大人,将殿下送回寝宫好生照料。”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名大员如蒙大赦,连忙手忙脚乱地架起烂醉如泥的马希生,狼狈地退了出去。
耶律质古也领着拓古浑,缓步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又充满了肮脏与欲望的东宫。
她必须加快速度,这年头的合约只是给人看的,这位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想起来反悔,那自己手里的就是一张废纸。
她必须在这张纸变成废纸之前,将它的作用最大化。
夜风清冷,吹散了一身的酒气。
耶律质古回到下榻的庭院,径直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打起一桶冰冷的井水。
她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水里。
刺骨的寒意,让她那因算计而微微发热的头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水珠顺着她俊美的脸颊滑落,也带走了那份伪装出来的温润与和煦。
月光下,那张脸庞恢复了原本的轮廓,清冷,凌厉,带着一种属于草原儿女的桀骜与锋锐。
她抬起头,用衣袖随意地抹去脸上的水迹。
门外,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云先生到了。
耶律质古走了出去,夜风吹动她微湿的发梢。
她将那份还带着马希声体温的合约,递了过去。
纸张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猎猎声。
“整个淮上会,现在应该都是你的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立刻动身,快马加鞭,去把江淮道,那里的人会告诉你要做什么。”
“是。”
云先生恭敬地接过合约,那张总是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上也难得地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躬身一礼,便再次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庭院里又恢复了那令人心悸的死寂,只剩下拓古浑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安静地守在她的身后。
耶律质古没有回房。
她缓步走到花园深处,在一片被假山与花木掩映的角落停下。
她蹲下身,在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上,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手法,叩击了数下。
“咔哒。”
一声轻响。
地面上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暗门。
一股陈旧腐朽,混杂着铁锈与血腥的恶浊气息,从那片漆黑的洞口里,扑面而来。
耶律质古却像是早已习惯,脸上没有半分不适。
她顺着潮湿的石阶,走了下去。
地窖不大,却极为坚固。
四周的墙壁,都是用厚重的青石砌成,严丝合缝。
地窖的正中央,并排摆放着两个巨大的铁箱子。
那箱子通体由玄铁打造,上面布满了粗大的铆钉与沉重的锁链,看上去坚不可摧。
每一个箱子,都足够容纳四五个人在里面活动。
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两座移动的囚笼。
耶律质古走到第一个铁箱子面前。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箱壁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沉闷的回音,在死寂的地窖里回荡。
箱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像是一座被遗忘了的坟墓。
耶律质古的脸上略显失望。
她缓缓转过身,走向了第二个铁箱子。
这一次,她没有再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