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脸上的笑容已无法言语,他擦去泪水,同样抓着赵九的双臂:“你高了不少,也壮了不少。”
“哥,你现在就走。”
赵九清楚自己的心,他本是一个坚强的人,可他再坚强也是一个人,他无法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面对这么多突如其来爆发的情绪,他害怕自己无法控制,更怕自己会出问题:“大哥就在山下。”
“大哥……”
赵衍痴痴地望着赵九,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二哥……给你俩添麻烦了?”
“不。”
赵九转过身,警惕地望着面前的所有人:“如果没有你,这些事没有这么好处理,二哥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现在该我们来收尾了。”
“二哥帮你。”
赵衍不想退,他也不能退,他的野心随着赵九出现的那一刻,再次疯狂地增长。
他不想死。
即便是再像狗一样,再如当年跪拜在庞师古脚下一样跪拜在无常寺脚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他不能放弃,也不允许自己放弃。
他不能离开这里,这已是他最后攀登的机会。
赵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也好,一定保护好自己。”
赵衍用力点头:“你们来了几个人?”
“三个。”
赵九的目光已经望向了远处的易先生。
这才是他的目标。
也是师父黄巢给他的试炼。
一切的答案都在他们方才的对话和那张蜀地布防图中。
那张图里记载的是全部属地押送粮草的道路,还有属地反叛大唐的全部路线,这些路线并不是答案,而是问题,当赵九拿到这些问题之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答案,索性来找,但他发现了自己的二哥,于是在一旁偷听。
偷听之后,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那个不甘心只做江湖势力的淮上会早已经产生了野心,易先生两头操控着淮上会和影阁,为的就是在川蜀节度使手里抓到一些权力,只要他能够掌控孟知祥赋予他的权利,他就能成为蜀地的开国功臣。
在楚国里,他不过就是一个江湖盟主,可若是在蜀国,他便是手眼通天的权臣。
赵九要找的不是一张图,而是来杀人的。
这个人。
就是易先生。
易先生的目光落在了赵九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个少年在面对生死时该有的任何情绪。
那双眸子倒映着一片他最不愿看到的,也最让他心胆俱裂的真相。
易先生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藏在淮上会正义光环之下,操纵着影阁这柄最锋利也最肮脏的刀,在暗中搅动天下风云的自己。
他看到了这个局。
这个他耗费了心血,自以为天衣无缝,足以瞒过天下所有人的惊天大局,就在这少年的眼底,被剥得干干净净,赤裸得没有一丝遮掩。
他知道了,无常寺知道了。
那一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雨更冷,顺着易先生的脊梁骨寸寸上爬。
可他的脸上却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温润的,仿佛能包容世间万物的笑容。
“你不会真的觉得。”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和,像一位长辈在考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凭你,能杀了我吧?”
赵九没有回答。
言语,从来都不是他的武器。
他只是用最直接的行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开始向前走。
一步。
两步。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众人心脏的鼓点上,沉重有力,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他这规律的脚步声中变得粘稠。
然后,他的脚步开始变快。
从走到跑。
从跑到冲锋。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像一支脱离了弓弦便再也回不了头的利箭,朝着那个白衣胜雪,宛如神明般的易先生,发起了最悍不畏死的冲锋!
陈靖川那张总是带着儒雅笑意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铁青。
他绝不能让这个无常寺的疯子,打乱这盘棋最后也最关键的收官!
他动了。
可就在他身形微动的刹那。
一具僵硬,散发着陈旧腐朽气息的尸体,毫无征兆地横在了他的面前。
像一堵墙。
一堵由死亡与不祥气息砌成,无法逾越的墙。
“你……”
陈靖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尸体那僵硬非人的嘴唇缓缓开合。
一个干涩沙哑,仿佛两块墓碑在互相摩擦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传了出来:“你的对手是我。”
陈靖川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自己亲手布下的棋局,被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塞入了一颗不属于自己棋子的暴怒。
“尸菩萨。”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你当真以为,凭一具行尸就能拦得住我?”
行尸那张青白色的脸上,肌肉诡异地抽动了一下,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
“咯咯……咯咯咯……”
“拦不拦得住,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靖川笑了。
笑容森然酷烈。
“好。”
“那我就先拆了你这具傀儡,再把你从阴沟里揪出来,一寸一寸,撕成碎片!”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人已经化作一道残影,直扑那具行尸!
与此同时。
影尊的目光向后扫了一眼。
他看到了那具挡在陈靖川面前的行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正要冲过去拽出行尸背后的人。
可就在他脚步微动的刹那。
一股狂躁霸道,仿佛能将这天都捅出一个窟窿的恐怖气息,如凭空出现的山崩海啸,轰然降临!
影尊那前冲的身影,在半空中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他猛地仰起头。
他看见了。
在那棵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老槐树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道身影。
一个女人。
女人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一身青衣,松松垮垮,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酒葫芦,刚刚才仰头灌下了一大口。
她的眉眼精致得像画,带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桀骜不驯。
她甚至没有回头。
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懒洋洋地斜斜瞥了一眼地上那个如临大敌的影尊。
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碍事的蝼蚁。
然后,她开了口。
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却又清晰地落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绝对霸道。
“脚下的三尺地是你的疆域。”
“再往前半步,就是我的规矩。”
影尊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上,所有的玩世不恭,都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这个冷漠得仿佛不属于这人间的绝美女人。
他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无常寺。
今夜的无常寺,露出的獠牙比他想象中更锋利,也更要命。
而也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赵九已经冲到了易先生的面前。
他左手反抓的定唐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森然酷烈的弧线,像一道撕裂了永夜的黑色闪电,带着他所有的决绝与杀意,当头斩落!
耶律质古站在自己那三十多名沉默如铁的悍卒之前,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出瞬间便被切割成数个战场的乱局。
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拓古浑站在她的身侧,那双没有瞳孔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远处树梢上那个青衣少女,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郡主,现在怎么办?”
“无常寺早有准备,他们知道所有会发生的事,这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是啊。”
耶律质古笑了,笑声里却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讥诮。
“看来我们可以小看这天下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能小看了我们那位无常寺判官。”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在了那个正以一人之力,悍然冲向化境宗师的少年身上。
“先不动手,看着。”
她的嘴角,牵起一丝玩味的弧度。
“别急。”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