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像两道燃烧的火炬，死死地钉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陈言玥。
易先生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那袭白衣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萧索。
整个山林，都因为赵衍那一声嘶吼，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死寂。
淮上会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们的师父，他们的主心骨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里有疑惑，有不解，有憋屈，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他们是淮上会。
是这潭州地界上，人人敬畏的侠义之师。
他们此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给那些惨死在影阁屠刀下的弟兄们，讨一个公道。
是为了将金银洞这个藏污纳垢的毒瘤，连根拔起，还这朗朗乾坤一个清明。
可现在呢？
他们的师父，那个在他们心中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竟要在对手面前，选择妥协？
为什么？
就因为对方人多？
就因为对方摆出的阵仗，足够吓人？
那他们淮上会死去的弟兄们，又算什么？
那他们此行高举的除恶扬善的大旗，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一股无声压抑的怒火，像地底的熔岩，在每个淮上会汉子的胸膛里悄然涌动。
陈言玥的心，更是像被一只手一圈一圈，拧得生疼。
她本就因为师父的退缩，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份决定，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也抽在了所有淮上会弟兄的脸上。
她不明白。
她想不通。
她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师父教她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世间的义字。
何为义？
为兄弟两肋插刀是义。
为苍生拔剑而起是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是义。
可今日师父的所作所为，却与她心中坚守了二十年的义，背道而驰。
她见过背信弃义。
那是她父亲死亡的那一天，见到自己的叔叔是如何做的。
她不懂。
她以为师父会有所不同。
可事实……
就在她天人交战心乱如麻的时候，赵衍那一声嘶吼，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那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更是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狠狠地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甘的地方。
是啊。
淮上会的兄弟们，不答应。
她陈言玥，更不答应！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她心底最深处，轰然升起。
勇，像一团烈火，瞬间烧尽了她所有的犹豫与彷徨。
她鼓足了全身的力气，迎着师父那道并未回头的背影，清叱出声。
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
“师父！”
易先生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我们不是来除恶扬善的吗？”
陈言玥上前一步，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俏脸上，此刻写满了执拗与不解。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然泛红。
“多少淮上会的兄弟，死在了影阁的手里！”
“多少无辜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皆因金银洞这颗毒瘤而起！”
“我们今日，既已兵临城下，为何……要放他们走？”
她每说一句，声音便高亢一分。
到最后，那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质问与悲愤。
像一柄最锋利的剑，直指那个她曾无比敬仰，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背影。
山林间，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被陈言玥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惊得目瞪口呆。
就连影阁众人，看向这位淮上会大小姐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不可思议。
易先生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般温润平和，看不出半分喜怒。
可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眸子里，却掀起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涟漪。
是无奈。
是叹息。
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弟子，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玥儿。”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像一股清泉流过这片剑拔弩张的死地：“你还太年轻，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黑白。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陈言玥死死地咬住嘴唇，倔强地抬起头，迎上师父那深邃的目光。
“弟子是不懂。”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却依旧清亮：“弟子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弟子只知道，淮上会的兄弟，不能白死！弟子只知道，今日若是放虎归山，来日必将后患无穷！”
“师父！”
她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对着易先生，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磕在湿冷的泥地上，沾染了草屑与尘土。
“请师父，三思！”
她身后，那数十名淮上会的精锐，也仿佛被她这股悍不畏死的决绝所感染。
他们都不是自己来的。
他们都带着无数人的夙愿。
他们今日就是来赴死的。
为的，是死去兄弟们，死去亲人们，死去朋友们的血海深仇。
“哗啦啦——”
一片布衣碰撞的声响。
他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对着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请愿。
“请易先生，三思！”
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来回冲撞，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也震得影阁众人，脸色一变再变。
影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
他看着眼前这出突如其来的，师徒反目的好戏，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有催促。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等着猎物，自己走进早已布好的陷阱。
易先生的眉头终于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那一张张写满了悲愤与决绝的脸。
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人心可用。
可有时候，这被点燃了的人心，也会反过来，将持火者自己，烧得体无完肤。
他的目光看向了赵衍。
他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