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不是渐渐歇止,而是像被人用一把无形的快刀,从天穹之上齐齐斩断。
漫山遍野的雨声,连同那股子黏腻湿滑的血腥气,都在影尊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天地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赵衍觉得自己的血也停了。
一股冰冷到骨髓里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结了他每一寸思绪,每一丝侥幸。
影尊。
这两个字,像一座看不见的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那份好不容易才从绝境里拼杀出来的野心,寸寸碎裂。
他当然知道影尊是谁。
影阁真正的定海神针,也是真正的影子。
不仅是影阁的影子,还是这个江湖的影子。
他从不过问阁中任何俗务,却又像一尊神俯瞰着这片天下所有生死的眼睛。
他存在在所有的江湖传说之中,也存在在每一个练武人的心中。
按理来说,他不该出现。
他就该像一个传说一样,永远活在江湖里,活在别人的梦里。
或者说,不到影阁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他亲自走出那片不知藏于何处的阴影。
可他来了。
就在易先生君临,就在淮上会的火把照亮整片山林,就在自己以为胜券在握的这一刻,他来了。
赵衍那颗刚刚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心,又一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毫不留情地重新拖回了那片不见底的深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
身旁,传来邢灭压抑不住的,带着几分颤抖的低吼。
“这是怎么回事?”
赵衍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阵牙齿打颤的轻响。
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最后一点生气也褪得干干净净。
“可能……打不起来了。”
邢灭当然知道可能打不起来了。
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这场仗的胜负,便再也不是由刀剑说了算了。
可如果打不起来,吃亏的人会是谁?
不会是易先生,他来去自如,宗师的威严不容任何人挑衅。
不会是陈靖川,他早已像一条毒蛇,重新盘回了影阁这片最适合他生存的黑暗里。
那剩下的会是谁?
邢灭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赵衍的背上。
是他和自己。
是他们这两颗被当做先锋,用来冲撞影阁这座坚城,如今却已注定要被无情舍弃的棋子。
到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淮上会退了,那剩下吃刀子的就是他们两个人。
易先生撕毁盟约,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一个大势已去,连自己都朝不保夕的人身上。
赵衍苦笑了一声。
他知道,依靠别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试着赌了一把,将自己的所有都压在了淮上会这张桌子上。
结果还是不尽人意。
那位高高在上的宗师,显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了预想的收益。
这笔利益置换的买卖,已经到了不赚的地步。
那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果然。
一片死寂之中,易先生笑了。
他看着那个缓缓从雨幕阴影中走出的身影,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欣赏:“想不到这一次居然连你都出现了,看来你已想好了对策。”
影尊也笑了。
他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枯叶,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沧桑:“毕竟你我是老对手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半分人该有的冷暖,语气里不管何时,都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分量:“如若没有几个对策来应付你,哪里有影阁的今天?总不能真的靠着这帮孩子们拼了命和你这老头周旋,他们吃力,你也无趣。”
易先生点了点头,那份属于化境宗师的从容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我想听听你的对策。”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像是在与一位老友闲话家常:“如若我今日,非要与你斗上一斗,你真的还有其他办法么?”
影尊摇了摇头。
他摇得很慢很诚恳,像一个在认真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除了硬碰硬,显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易先生又笑了,笑声里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兴趣:“如果真的是硬碰硬,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这个问题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看似平平无奇,却又散发着无尽威压的男人身上。
影尊没有立刻回答。
他陷入了思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像是有无数星辰在生灭流转。
半晌。
他才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们一起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那七位神情肃穆的影阁高手,扫过不远处那个手持骨刃,周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袍少年,最后落回到易先生的身上。
“可有……四成。”
淮上会众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骇然,最后化作了对那位白衣宗师近乎于顶礼膜拜的敬畏。
什么叫化境?
这就是化境!
影阁倾巢而出,七位顶尖的劫境杀手,再加上那个刀法诡异,连宗师都能一招所伤的神秘少年,甚至还有那位传说中的影尊亲自压阵!
如此恐怖的阵容,如此足以颠覆一方武林的滔天战力!
合力围攻之下,竟也只有……四成胜算!
那剩下六成是什么?
是败!
是死!
是这位看似温和的淮上会之主,那深不可测,足以碾压一切的绝对实力!
易先生缓缓点头。
他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我喜欢你的唯一一点,就是你爱说实话。”
影尊哈哈大笑。
笑声里再没了先前的沙哑,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豪迈与坦然:“人到了一个阶层的时候,是不能说谎的。”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岁月,仿佛看到了另一番天地。:“因为谎言的代价,会比自己预料的大得多。”
易先生缓缓点头。
他抬起眼,望向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惋惜,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看来这一次,也只能妥协了。”
他说完便转过身。
那袭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与写意。
他要走了。
这个念头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赵衍的心上。
他若是就这么走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自己这座好不容易才搭起来的青山,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
不。
恐怕连化为乌有的机会都没有。
他毫不怀疑,影尊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自己碾成齑粉。
不行!
绝不能让他走!
一股前所未有疯狂的决绝,像决了堤的黑色潮水,轰然冲垮了他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赵衍猛地从那狭窄的山洞里冲了出来,像一头被逼入了绝境的孤狼,发出了最后不甘的嘶吼。
“易先生!”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变得尖利,嘶哑,像一把破锣,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敲出了最不和谐的音符:“你如果就这么走了,恐怕淮上会的兄弟们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