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又晒然一笑,向蒯恩、段宏、柳元景等将佐侃侃而谈。
“遥想汉高祖问淮阴侯,可将兵几何,淮阴侯答十万,天下之将帅,皆以此标榜自诩,平生却从未见过十万军之盛………”
刘义符‘统’兵最多的一次,不是泾水一役,也不是定阳一役同王镇恶、朱超石等将凯旋东进,合军北追勃勃。
那时也不过八万之众,而当下却过十万不止,却是实实在在的十六万兵马!
“便是龙阳公,也未曾统帅十万军,建平公昔年伐蜀,统八万军,乃分三路、四路而已。”段宏回溯了番,感叹道。
刘湛也一并附和道。“也不怪建平公谨慎不敢猛进,如此多兵卒,便是登在高台,也望不见尽头,不易统率呐。”
大军作战,和各路兵马进军完全是两码事。
苻秦三十万大军集在襄阳,前军溃乱,则三军皆难幸免。
大军同住,是人便有隔阂,平日里还需料理一众鸡毛蒜皮的琐事,调和各部,以免营啸。
要想一碗水端平,何其难也。
后世之校舍,四、五人一舍,尚不能免去争闹,天下诸州,乃至西南汉胡并军,全然无淮阴侯那般多多益善的道理,反倒有所钳制。
当然,这也不是王、朱二将失职,或是武略不够,北伐前发讨虏檄文,饶是一再声明,也架不住魏犬蛊惑生谣,关西军中六七成皆是羌、氐、羯、鲜卑等胡酋之兵。
就算都通晓汉语,除去样貌、习性稍有不同之处外,几乎无异。
饶是这般,口音及私下以胡语(方言)交流是不可避免的事,团体党羽是如此划分,各州军自也是老乡们抱团取暖,对别军有所疏远,此乃人之常情,无得办法。
简而言之,大军能稳住不乱,一齐杀虏得胜,便相安无事。
待六千骑浩浩荡荡临于南门外,王镇恶、朱龄石、刘粹等将已翘首以盼,恭候多时了。
“臣等拜见太子!!!”
刘义符翻身下马,上前搀扶王镇恶、又抬起朱龄石的臂,笑道:“二位将军久日不见,确是瘦了。”
二将稍顿,后也平身摆臂,请太子巡营。
刘义符令段宏、宋凡将六千骑安置在关西军营垒之后,遂并同行,借此闲暇寒叙了番,直入主题,谈论兵事。
“黑槊、奚斤坚守汲郡,现有兵卒几何?”
“骑卒两万六千余,步卒辅兵概有三万。”朱景符当即应答道。
刘义符瞥眼看去,笑问道:“这又是哪位良将?”
“回禀殿下,此为臣之犬子,名景符。”朱龄石讪笑着,令大儿近前,让太子好生瞧瞧。
“可入过武学?”
“臣二年而毕,便自请北伐,遂父……征北将军而进。”朱景符欣喜道。
“军中无父子。”刘义符笑了笑,遂拍其肩,勉励道:“年方及冠,可统万人之兵,实良将也。”
“仆不敢当!”
说是如此,但朱景符显是有些飘飘然,嘴角一歪,看向旁人时都稍稍仰首。
宋凡见其模样,戏谑道:“得意甚,来后你便用不得此名了。”
朱景符看去,皱眉道:“将军何出此言?”
“你这小子,缺根弦不是?”宋凡见朱龄石稍稍缓步,侧目望来,赶忙一转口风,揽着其臂膀,笑道:“此是为避讳……来后太子登基,义、符二字便不得用。”
朱景符恍然大悟,却又觉得怪异,道:“虎符、令符不得用,义字也不得用,还有那车…卒如何替之?”
“字无需避,这名……却是不便。”
就当二人思绪间,众将已随太子入帐,前者旋即快步跟进,入帐时,却无了席位,难免尴尬,只好杵站着。
“仆在西河时,听得沁源大胜,斩敌万余级,怎一路破敌,魏虏退罢汲郡,兵力愈多?”李忠讶然道。
王基应答道:“魏廷征兵五万,前后月余,增汲郡兵万五千之数,又派遣安颉五千骑镇阳平,魏之重兵,屯在云中、相州,及王城、乐陵,胡、沈二位将近为佯军,兵力寡少,难进北岸。”
“此外长孙嵩于两陉设防,毛将军兵仅三万,攻争定然不敢,此下划边自守相持,方是上策。”王渊道。
“太子若欲举全军出击,直抵汲城之下,当即刻联络平东将军,以滑台水师北进顿丘,以免叔孙建、邺城之魏虏进发驰援。”
正当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依着舆图沙盘阐明战局,帐外头戴羽林武冠的骑士奔走而进,手中持着不是信笺、战报,而是圣谕。
“陛下有诏!以太子为河北大都督!待明日辰时,发攻汲城!!”
诵罢,他便屈身垂手,双手呈上。
刘义符自其手中取过诏令,方知老爹已进驻滑台有两日,相约明日进兵。
届时,自己以关西、洛阳二军攻汲、老爹以八万偏师攻黎阳,两路并进,猛然发难,想必当有奇效。
思绪半刻后,他又苦笑说道:“方才我与朱将军言军中无父子,明日,父亲便要与我齐上阵,言出法不随呐。”
朱龄石哈哈大笑,道:“殿下言军中无父子,可天子位处别军,而非此一军,不似臣,那才是一齐上阵。”
“却是,将军满门将帅,子承父业,岂不是父子兵?”
帐内众文武趁势大笑,待刘义符压手止住,方停下喧哗,转而编排起明日攻事。
“十六万大军,何为前中后左右?”刘义符问道。
话是问军阵部署,实则是为推选前锋。
王镇恶面无声色,拱手道:“德祖麾下五千西府遣调入军,臣麾下有西府万五千军,云戎万骑,加之辅兵,共有五万兵马,此攻汲郡,面似夺城,实乃为野战,臣请为前军。”
毛德祖自知无力攻入滏口、井陉关后,遂将精锐与主军辅兵调换,关西军兵力虽不变,却是多得五千精锐之士。
朱龄石见状,也欲自请,但念想麾下无有一支建制骑军,太子所携之六千骑,也安在关西军营之后,显不是他可调动的。
刘义符看向二将,故作思绪深重,沉吟了数刻,徐徐说道:“沁源之战,北府军得胜克城,自入河内以来,连克诸城,现下敌骑盛众,需以骑制骑,为公平,也当轮替交攻。”
“明日攻城,便由龙阳公帐下诸将为前、左、右军,以左卫将军(刘粹)为殿后,建平公帐下诸将,则各司其职,统中、后之军,且发兵十万,留六万于获嘉营垒,可好?”
“臣无异议。”
朱龄石表态,殿中将军沈范、及部将皇甫威、曲魁、蒋卉一一应诺。
“仆等也无异议。”
确切后,刘义符看向刘粹,后者拱手作揖,目光又转由在王家将佐基、渊,及垣护之、陈邵等部将。
“仆等无异议。”
“好。”刘义符一锤定音,笑道:“今夜杀牛宰羊!脯食三军!”
“臣听闻太原大捷,勇武不可当,然殿下持纛掠阵,箭矢无眼,今下二十万大军相接,非比太原……”王基会镇恶之色,委婉进言道。
“此来携关西六千骑,两千为麒麟军,千骑为虎斑突骑,此三千甲骑,随我同刘将军五千禁军共镇中军,余下三千,则交由龙阳公统帅。”
得了亲口应诺,王镇恶还是不大安心,但也无可奈何,再行作揖应道。
“诺。”
……………………
汲城墙道之上,于栗磾与奚斤并肩而立。
相比于年初,二将都已瘦削不少,事多忧深,自然没甚食欲。
待到那降龙纛缓缓自获嘉城楼升起,二将心有灵犀的彼此相觑。
“是他来了。”
“唉。”奚斤作叹,道:“方得大捷,竟不进攻晋阳,转而南下,此是何道理?”
每当有宋军不寻常之事,他总会感到不安,总觉是甚前兆,眉头时不时弹跳。
“知重兵在河北,一昧攻晋,夺之无用也。”
现今,于栗磾对刘义符已然不是敌忾,倒是有些钦佩,他自十四岁从军,至今有四十载,年少时,懂个甚兵法,无非靠着父母上苍赐予的勇力,开三石弓,上阵杀敌而已
待及冠,弓矢杀人对他而言,却是‘累赘’,索性令工匠制大槊,长槊,足足比寻常骑士多出三尺。
魏骑士之槊,普遍丈七、丈六之长,近有三米。
这还仅仅是南北朝初,待至中朝,随处皆是丈余之长槊,可见北朝对甲骑之痴迷。
也正因此,诞生以寡胜多的战役数不胜数,且皆是以极少数甲骑突破敌阵,大破其军。
但普遍,并不代表适用,只不过是为时代所限,南北朝是具装甲骑的顶峰,但也仅此昙花一现。
长柄军械天然优势是不假,可面对重步强弩,乃至战车,灵活性太差,若一击不破,三四米长的大槊该如何架设?鏖战?
于栗磾鼎盛时,可持一丈又二,此下也只持一丈。
他以黑槊建功立业,比妻妾还要痴迷。
当听闻刘义符一手持纛,一手持槊冲杀掠阵时,于栗磾自然是不信,可其总角之时,便膂力过于常人,此刻茁壮,未必不能有此神力。
加之其父……更无用论说。
奚斤望见那一片扎其营寨,及万余匹大马,啧了声,道:“刘义符亲抵大军,宋寇想必是要发动攻势了,其十六万兵压来,仅十一万兵卒,便是令叔孙建全军西进,也落其六万兵,相差甚远,以我之见,当需向行在请援。”
“山阳公何故未战先怯。”于栗磾面色严峻,但未有奚斤那般忧虑至骨髓之中,道:“天子三番征兵,十室五空,你再向行在请援,征些无用杂军至前锋,有何用?”
奚斤自然知晓此般道理,但他又能如何?
封地山阳丢了不说,兵力不足,战兵也不多,靠着那些连着甲都困难的游骑,当真能挡得住吗?
“这与怯战有何关联,敌我悬殊,明面之事,唱喝自夸,待露颓势,只会崩的更多。”
不管如何,终归是要向天子求援的,要他们抵御至入冬,以汲郡、顿丘坚持两月半,必然是不可能。
“风雨将至,待雷鸣轰顶,便来不及了。”
于栗磾这一次未有反驳,转而叹声道:“天子龙体抱恙,肩担日日加重,大檀与那檀道济交亲,两军入寇云中,足有八万之众,长孙道生、翰不过三万,近三倍敌差,西京亦需援兵。”
“刘义符南下,自是无意攻晋阳,从并州、雁门调两万军北上,尚能相持段时日。”奚斤正色道。
毋庸他多言,朝廷已经这么做了。
楼伏连、闾大肥留镇晋阳、拓跋焘、李先援赴北进。
后方州郡的守军只能勉强维持治安,甚至仅限于县城内,盗贼匪患横生,俨然不能止。
好在未有天灾,贼众稀少分散,攻不入县城,只在山林野地出没劫掠。
可这一处处征兆,就如魏天子的身子,步步露出危机,病症愈深。
………………
邺城。
夜幕之下,宫廷内外灯火通明,铜雀苑内,成列宫女来回奔走,神情惶恐,却不敢发声,纷纷捂着嘴,去井中打水。
崔浩闻得噩耗,面颊苍白,甚至不顾僭越冒犯,匆匆步入寝殿。
待见得毛毡间的血迹,瞳孔骤然收缩。
顷刻后,他回过神来,高呼道。
“陛下!陛下!!”
屏风后,榻上模糊隐有二人,以及微弱交谈声。
前岁,拓跋焘册封为太子,将杜氏皇后之位转正,时后姚贵嫔病逝,宫中便静谧的多。
天子不过而立、姚氏方二十又六,病逝自然有些蹊跷,但太子已立,关西姚氏拥宋,往前还可为争夺羌人效力而言,姚氏又无子嗣,确是失了用。
但到底是有真情的,其病逝后,追封皇后,一切以皇后礼制葬殡。
年初,天子积劳成疾,病症初显,至今已有大半载,不见转圜也就罢了,且因刘宋北伐,积压更甚,反倒加重不少。
“是……桃简?”
拓跋嗣透过屏风,瞟向那道不能再为熟悉的身影。
“臣有冒犯,不知……皇后可在?”
杜氏扶着拓跋嗣正坐起,凄然道:“白马公稍候,待我先为陛下整饬一二。”
“陛下无事便好。”
听得回声真切,崔浩悬着心落在了半空,旋即退出殿外,躬身等候。
须臾,古弼、刘洁、韩茂等文武为免天子移驾,又为……总之纷纷步入寝宫,同其等而来的,还有皇后之弟,今相州别驾杜超等近侍。
然权职有别,杜超、姚和都等只得侯在殿阕之下。
“陛下如何了?!”古弼提着袍摆,狂步登上阶,焦急道。
“陛下无忧……皇后在内,你我且先等候。”
听得天子尚在,众臣虽有些半信半疑,但也知此事泄露,天下皆乱,太子进云中,此时内外……唉。
战事不利也就罢了,后方也不得安生,宫内更是……
念想至此,饶是古弼、刘洁等肱骨重臣,也心怀悲戚,自觉国祚难久,他们或许便是亡国之臣。
半晌后,一众宫女擦拭去地间淤血,又裁去了毡毯,换席绒皮。
不多时,杜氏哀然而出,她望向众臣,道:“国有诸公操持,陛下与妾、佛厘在此……”
话未完,她便要款身作揖,崔浩四臣等见状,甚至来不及搀扶,当即跪拜在地。
刘洁悲声劝道:“皇后使不得呐!”
“臣等一时为魏臣!此生皆是!便是作魂魄!亦为天子、太子驾马前趋!!”
古弼一声肺腑之言,连连叩首,直至额间显露殷血,亦不能止。
杜氏悲喜参杂,不再执意,一一扶起了四臣。
“魏有诸公,实乃社稷之幸……”
崔浩最先平复,他自知时间紧迫,不待寒暄作戏,遂即问道:“皇后能否实言相告,陛下病症如何?”
杜氏嗫嚅着,眼眶隐有泪花,四人见状,脊背寒凉。
“太医此前来过,陛下令我不得声张………”
“皇后安心,臣等必以死守密。”崔浩再行施拜道。
见此,杜氏也无法,道:“若能好转,自是无事,若无能……明岁前……”
听得皇后含糊其辞的说法,众臣沉眉垂首,陷入沉思。
往短了算,两三月,往长了算,还有半载。
但这皆是不确定,唯有上苍知道天子有寿几何。
“当即之要务,是诏太子入邺!不可有分毫延误!”崔浩急切道。
杜氏犹豫了片刻,微微颔首。
其余三臣见状,也随之附和。
“陛下需静养,军国大事,便暂由诸公把持,直至佛厘南归行在。”
将拓跋嗣之编排嘱托一一述说后,杜氏又回入殿中,此刻未待半晌,又出,召崔浩入内。
刘洁、古弼、韩茂见此,也未久留,前者拟诏召回太子,后者调集禁卫,封锁宫廷,断绝住天子病重之讯息。
待崔浩入殿。
已无有咳声,榻上地间一片洁净,好似无事发生,岁月静好。
“桃简呐,你来。”
孱弱声传来,崔浩双目猩红,颤颤巍巍的入至寝后。
“陛下……臣已命刘公诏太子南归……”
“你……做的好。”
拓跋嗣也不觉僭越,令其坐在榻侧,缓声道:“年初起,朕便在宫中见得污秽之物,今昔患病,方知那不是邪祟,乃是上天昭应……”
“陛下……天下无有神玄之说,待陛下康裕,亲临三军,将士奋勇为国……必当退罢宋寇……”
“有…有天…有仙…朕梦见……那刘车兵自从天间来…………”
说着,拓跋嗣好似在质问天穹,对那九霄之上,以棋子操控万物生灵的大手万分不忿,恨不得纵马登上天街,提刀肆意挥砍。
闻言,崔浩却愣住了,须臾缓过神来,道。
“那坠马之祥云,定是刘裕伪作,是假……是假的……陛下不可信。”
“无论真假……朕……朕恐是要于刘寄奴先前了…………”
崔浩顿然否决,言辞肯却,道:“刘裕老矣!又屡患热症!臣听闻其不以石床冰敷!夜夜不得入眠!!”
“遂罢。”
拓跋嗣眸光微亮,稍稍坐正,道:“国祚垂危……南北敌寇,朕有心而无力……此危急之时病榻,国事就当托付卿了……”
“伯渊呐,你……是朕之子房……朝野内外……唯朕知你之才……莫要顾其他……皇后在……”
拓跋嗣招过崔浩,在耳畔叮咛低语了番后,又躺了回去。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伯渊就坐在此陪朕说些话罢……”
“臣……遵旨。”
待君臣沉寂了数刻,拓跋嗣喃喃道。
“这邺城行宫……往前乃是曹操之都……其虽未称帝……但终是曹魏开国之君……朕承太祖基业…不能丢……不能二世而亡……”
“朕以天下兵驻此……便是为抵宋寇……魏郡不能失……邺不能失……”
“若失,若有变……朕不求你满门效死……领着佛厘归祖地……待来日光复河北……”
崔浩颔首应着,却未敢出声回答。
不知多久,待天子沉沉睡去,呼吸平稳,他遂出了殿。
满目星空中,隐有白光闪烁。
崔浩见有异象,却无心、无敢以罗盘推演,就此静静立在殿阕前,仿若枯木,不知何为。
待到晚幕寒凉褪去,斗转星移,朝霞沐浴而下,方迈步而动,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