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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临危

永初四年,七月十五日。

大河之畔,重楼大舰遮天蔽日,数以万计的军卒肃立驰道两列,恭待圣驾。

礁石处,大板轰然落下,先是百余名虎贲武士登岸,高阳之下,甲光辚辚。

天子立于六楼顶爵,持扶女墙,静静眺望北岸连绵起伏之营垒。

王仲德、沈庆之、赵伯符矗立在岸,见得天子无意下船,一时也犯了难。

好在未有多久,刘裕便从爵室缓步下楼,脚踏实地。

“陛下!”

滑台众将作躬身行拜礼,刘裕审视左右,笑了笑,令众人平身。

“朕亲临滑台,非印北岸难进,诸卿不必惶忧,且随朕至军营一阅。”

“诺!”

王仲德为前锋帅,旋即陪侧左右,阐明军情,赵伯符作前,揩丁旿率进入营,动员各军。

“陛下可需……阅兵?”

“出征时已阅过,少折腾他们了,近日多歇息罢。”

刘裕摆手,仰首望去,见一列列士卒紧绷着神情,分外拘谨,再番下令,又借着游览之机,提前发了些钱帛,以作赏赐。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也不知何人起的头,听得要发赏,面露精光的呐喊高歌。

刘裕压手以阻,令各军自行铺排,无需为迎他而奔走乏累。

加之二万禁军,此下滑台屯有十万重兵,军营宛若山脉,他也无可能一一去看。

“入秋半月,来往年间,黄河常有缔结冰霜之象,寒冽时,可结厚冰,足供兵马通行,温宜时,则不堪重负,军队难行其中,可搭浮桥而过…………”

王仲德徐徐道来间,又不免露出一分忧色,道:“王师之水师,多是以大舰楼船为主,高重若山丘,夏时,水位高涨,通行且算便捷,待入秋,水位低,风水激增,驶向不利,较为笨重。”

“卿之意,是当在入冬之前,大军入驻河北。”

刘裕早有此想,王仲德能亲自道出,想来这些年屯塞滑台,对天时、水师了然于胸,长进匪浅。

这一点,也是众多行在士臣未曾料想的阕处。

那就是以楼舰作屏障,等同一道道水上堡垒,可供中军、辎重‘立于不败之地’,不予魏骑分毫断粮、大破歼灭的机会。

在王镇恶、朱龄石二路兵马相汇攻克河内前,宋军登上北岸,与魏军野战,或是攻伐营垒,往往都是互有胜负。

前者败了迂回退后,以生力骑军顶上,后者败了,则退回岸边,以背水、战舰退敌。

但这属于是吃到了天时的红利,待入寒冬,黄河结了冰霜,愈重的大船,运转愈是不便,需要耗费的人力也层几倍增,光靠浮桥疏通南北两岸,显然是不大稳妥的。

最好的情况便是在十月前攻入相州,占据魏军邺城,以点扩面,把握住河北命脉,同当年曹操官渡大胜后,缓缓蚕食魏地。

当然,宋绝然是不需七八年之久的,若能夺下相州,明岁入冬前,多半就能收复全境,奠定天下。

“臣是这般想,可若进兵不稳,缓些也无碍,魏廷动乱乃迟早之事,朝野秋后征收户调,又当是数百万石屯粮,足供大军支用至明岁开春……”

魏宋两朝皆在往前线增兵,只不过后者较为温和,未有前者那般暴虐,集结的也多是民夫劳役,而非深陷战阵的填线军卒。

然魏到底是守方,辎重粮草运转便捷,不似宋军,甚至需从迢迢万里的蜀地、荆江输运,愈往北,损耗愈大,王仲德估算也是极为保守。

节省些,明岁夏季应当是无忧的,来后若有不足,只得苦一苦士族,士族苦不得,那便苦一苦百姓。

总而言之,比拼国力,魏一定会先宋而支撑不住。

对于拓跋嗣及魏廷文武而言,再坚挺个两月,待入冬后,宋军水师效用微弱,南军又极难忍受酷寒,届时引宋入腹,一战而胜之,大破宋军,夺回先前失陷的疆土也不过顺势而为。

“过了夏,火势微弱,朕往前军,也是为再添一把柴火。”刘裕负手而行,道:“且休憩两日,三日后,待车兵入抵获嘉,朕也该乘舰北进,届时大军着陆,无需再等,攻取黎阳。”

“诺。”王仲德拱手道。

现今魏顿丘治三县,以黎阳为边。

郡治顿丘县位其西北,又有东黎在右并肩。

东黎县其实本无需单独划入,原就是一偏僻小县,后叔孙建率大军自邺城下,入顿丘后,大举征发劳役修筑县城,于外筑瓮城,于内拆除闾里民舍,内套堡垒。

东黎如此,黎阳也如此,二城相去三里,各屯以重兵,辎重充沛,且北沿清水,离黄河数里之地,宋军若要攻城,则需于城郊驻扎,偏离水师。

从舆图地势俯瞰魏军部署,汲郡、邺城、顿丘,乃呈犄角鼎立之势,顿丘以东,尚有清河、平原之军,若援赴及时,骑军一日便可奔袭至顿丘。

“魏廷征兵进抵,多用守成,而留骑军于野,相互应接,臣若率五万兵卒北攻黎阳,则裁战舰半数,堆放在岸,无用武之地,若以八万军进,邺城、汲郡、阳平郡(元城)皆可驰援入顿丘…………”

安颉辖五千骑屯驻阳平,四面的魏军实是太多,他又无成建制的骑军护佑腹背、左右军,冒然强进,变数太大。

这也是王仲德忧虑所在,生怕被率先包了饺子,为魏军屯兵,葬送大军。

念此,王仲德抚着须,苦笑道:“陛下也知,臣麾下多是步卒,以北府、荆襄二军为中梁,离却了战舰,同魏虏野战,实是占据不得上风。”

他这八万兵,能支用只有楼船及数百乘战车,也有骑军,但不过一军之数,堪堪三千人。

反观关西、洛阳之大军,兵比他多,骑兵比他多,战兵也比他多。

以步卒而言,朱龄石麾下有北府三万、及刘粹部下五千精锐禁军,王镇恶辖西府精锐万余,加之云戎府骑万数,家底分外殷实。

自从三万北府入编京畿及皇城军后,各地有募兵,但也都是新老参半。

别看王仲德有两万北府兵,其中四成皆是新军,三成操练有两年余,剩下三成则是老卒,实打实的主力。

余下的便是两万本地兖州军,是他自己操练军屯所得,用起来也得心应手,战兵有六千卒。

其后,便是荆淮军,由沈庆之与赵伯符各将兵两万。

汇总起来,便是偏师八万兵马的组成,今下天子亲征,增贴足足两万禁军甲士,显然是颠覆失衡之助力。

往前众将士屡战不进,艳羡关西洛阳兵马已久,现今不然,各各扬眉吐气,军心振奋。

其中,由萧思话统辖一军羽林骑,更是如虎添翼。

别看只有两千人,这支御前精骑,可为战骑,也可为陷骑。

唯一不足的话,便是未配有马铠,资历也新,尚需磨练。

南朝养骑难不是一朝之事,要从良家子征召骑卒还是有的。

弓马技艺,乃是武夫将官聘用的第一梯队,如刘义符、刘荣祖、柳元景、胡藩等,丝毫不逊色鲜卑勇将。

但这都是富家子弟的优待,不似北魏‘国人’,几乎家家有马放牧。

战马少,兵源少,具装甲骑的支出又大,宋军以重步为主,确实不需甲骑掠阵破敌。

但有总比没有好,加上羽林军,成建制的骑军也有了,即便十万兵只有五千骑,也足够了。

刘裕转入粮仓兜了圈,一笑置之道。

“此皆不是妨碍,待蓄养二日,便留两万水师为后援,停驻河畔,朕与你,与弘先率进黎阳,先克此城。”

滑台、凉城之间一段北岸,宋军背河驻有营垒十余座,屯有两万余前锋,此行动员六万兵渡进,便是乘着天子亲征,禁军加持的锐势,一举攻入顿丘。

王仲德、沈庆之、谢晦等对此皆无异议,且大为看好,颇有‘优势在宋’之势。

“臣等遵旨!”

………………

魏郡,邺城。

府邸内,花甲老叟沉眉俯瞰棋盘,手执白,直至堂间奴仆通川用餐,也久久未有落子。

“丈人为何请罢并州之官职?”

崔恬面露难色,发梢处显有几根白丝,显是极为忧虑。

“明知故问。”郭逸落一子,轻叹道:“老夫若留在并州太原,此刻便乃大魏之罪人,家门在前,老夫不自请,陛下也当降诏入晋阳,届时,岂不更为难堪?”

崔恬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唉……待到此时,晚婿亦想辞官,可惜大兄不让。”

“哼哼。”郭逸难能一笑,转而又叹声道:“你可知丈母是何许人也?”

崔恬愣了愣,不知其言何意。

“丈母难道不是太原人士?”

“自是,可王氏子弟多矣。”郭逸轻声道:“王氏亦分二大房,一为晋阳王,二为祁县王,后汉司徒允乃二房,晋时司空浚、司徒浑皆出自大房。”

言罢,他崔恬一知半解,苦涩道:“汝丈母为二房,祁县那一脉子弟,永嘉时,大举南迁,苻秦崩裂,又迁了一批批人士,如那前军统帅仲德,其部将玄谟,皆是……王氏子。”

说到此处,他又面露忧郁,脊背微有寒凉。

王玄谟亦是早年投奔刘裕之将,奈何才能战绩不显,声名远落于王仲德,其族兄弟现今停驻滑台,攻伐不断。

时刘义符方北上战于永安,郭逸以身体抱恙为由,辞官归京。

行在讯息传达的也快,不到十日,任命便下来了,容他卸任别驾一职。

“汝丈母,乃……仲德之姐也。”

崔恬脸色微变,吸了口凉气,压声问道:“是族亲……还是。”

“同父同母。”

须臾,丈婿二人皆是沉寂了下来。

北伐八万军之帅,乃是郭逸妻王氏之弟。

而郭逸有二女,又以长女嫁崔浩,二女嫁崔恬。

加之崔氏与卢氏有亲,崔浩又为卢玄之表兄,如此一来二去,四家便有了牵连姻亲。

若放在平时,亦或在南朝江左吴地,这都不算甚,可眼下……

至此,崔恬方明白郭逸身不由己,辞官之缘由。

太原晋阳,是郭氏大房本家,他亲自执守,进退两难,还会祸及家眷。

“往前小婿只知是那王懿(原名)乃太原人士,如今……”崔恬欲言又止,问道:“丈人确……又怎会至行在来?”

“陛下不放心呐。”郭逸沉吟半刻,直言不讳道。

天子对士臣们提防日益加重,尤其是令郭逸等深陷河北士族漩涡中心的老臣,无一例外皆召入行在,即便无官职,也得陪驾左右,充当侍从。

但又不敢逼压太紧,礼遇丰厚,从未有怠慢欺凌之举措,可谓‘礼贤上士’。

拓跋嗣登基多年以来,除却军事,其余大事上,也多是向着士臣,这也是为何河北之士尚能坚挺望风,公孙表等地方官员不愿率先倒戈的原因。

当然,也是筹码不够,顺风攀附,那也是要看时机的。

还是如齐国援兵故事,不为救急,而当在合适时机的下场。

投的太快,不也显得自身廉价?

况且,公孙氏压根代表不了河北士人,现今还是以崔氏为首,太原王、郭、赵郡李次之。

其比及渤海高、范阳卢等家,更是末后,无甚大权。

对于公孙表而言,或许没得选,对郭逸、王洛生等人而言,其中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此刻,处处皆是变局,下场过早,难免深陷淤泥,抽脱不得。

丈婿二人虽无心棋局,但还是默默回络心思,默默对弈着。

不多时,夫人王氏气势汹汹赶来,见得崔恬在场,还是收敛了一番,皱眉道:“都与你说用餐了,饭菜皆凉了,怎还此杵着?”

“来了,来了。”郭逸微笑,他摆了招摆,令崔恬收拾棋盘,双手抚膝,缓缓起身。

悄然拧了老头一把,王氏又笑着对二婿道:“叔玄呐,勿用收,令仆人做便是,先去吃吧。”

崔恬讪讪笑着,连称不用。

他一时还未缓过来,需得静静。

王氏他沉浸棋局,也不好强劝,遂与郭逸出庭院。

“你还敢将叔玄拉至家府中来,还嫌不够犯忌讳?”

“都已为姻亲多年,怎撇的开,我越是谨慎,圣上越发疑虑,倒不如顺其自然。”

说到此处,王氏也有些愧疚,家门沦落众矢之的,却是拜他所赐。

“则显(王宪)也请辞了,然其监掌门下省,暂时无合适阕选,不似我,不过一小小州郡边驾。”郭逸有心劝慰道。

“你是边驾,伯渊却是名副其实的宰辅,国相之婿,拿尚书令与你换,可愿意?”王氏笑道。

众所周知,地方大权在各部大人,尚书次之,与崔浩之丈的身份来换,勉强相持,但却未计量清河崔氏的底蕴。

说罢,王氏又分外忧忡,连带着面颊上的皱纹一并显露。

“昭君患了病,伯渊又无空照料,这几日我同文君(次女)去看望,也不见好转,你说该怎办?”

“听天由命。”郭逸一叹,未有多言。

“你是做阿耶的吗?”王氏不忿,见其也无法子,犹豫再三,道:“若昭君……唉……猗君方二八年岁……”

郭逸一愣,吹胡子瞪眼看向老妻,怒道:“你这是何意?!”

听得王氏为崔浩续弦,欲嫁少女猗君,勃然大怒。

见状,王氏赶忙改口:“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若有法子,去令伯渊请那寇天师来,为昭君求仙问安。”

如此说,郭逸方收了袖,险些以拳掌相向。

他不重女色,娶王氏后,育有一子三女,王氏今方四十有二,幼女乃二六时生,此后就未有动静了。

诚然,也是郭逸老了,并非人人当如那刘裕,年过半百,尚能屡屡中矢。

寻常人家,生了四子方得一儿,此般大妇,怕是要被视作‘邪崇’,好在是高门子弟,生女也不差,还可用作联姻。

但王氏也不能逮着崔氏一家薅啊!

何况是同房同脉……同人!

崔浩是位高权重,肩比留侯之才,可他也要脸呐。

如此谄媚,人人岂不轻贱之?

“二女嫁一夫,亏你想得出来,猗君便不是你儿?这般……唉!”

郭逸鲜有的语无伦次,拂袖而去。

………………

崔府。

郭昭君安躺在榻,手中握着佛经,唇间喃喃咏诵着。

條地,屋门嘎吱推开。

崔浩对里间浓厚的药味不怎抵触,却对那轻微的诵经声分外嫌恶。

“都与你说了,佛法是虚妄,是那种秃驴愚民所用,你怎还留有释典?”

崔浩近榻,遂即夺过了经书,丢弃在一旁案牍上。

“妾在家门……阿耶阿母便常诵经庇佑……咳咳……夫君兼担国事……妾…………”

“勿要再言了,天师也无法,明日我请奏陛下,令太医入府照看。”

听此,郭昭君莞尔一笑,欲起身,却又被崔浩扶住。

“早间……丈母可来过?”崔浩坐了下来,皱眉问道。

“阿母来了。”

“你遣些家仆回去,知会丈人一声。”

崔浩也不是为与郭家划清界限,之所以多此一举,还是为防鲜卑勋贵以王氏、仲德之亲,牵连到他。

辞官倒无甚,可现如今国之重担是在他……天子的肩上扛着。

若自己被裁出行在,天子事多病发,实是不堪设想。

“夫君可听过……闾间传闻?”

“什么?”崔浩微微垂首,近前问道。

“魏郡之名,乃前汉得之……延袭至今……”郭昭君忧心不已,道:“陛下不顾各州民生……广征兵役,妾虽是妇人,却也看得清楚,此是为集天下之兵于邺,抵御宋寇……魏郡……魏军……魏……”

顿了顿,她见崔浩忌讳如深,不愿多言,又道:“闾坊多有传闻……陛下欲执守邺城,以魏郡作国门………”

“夫君可曾想过……若魏郡失了……”

“绝无可能。”崔浩决然止道。

虽说他也知晓,魏郡即魏军,全国之兵重屯一处,无论何看,也是天子沉不住气,或是因国祚垂危,战事不顺而孤注一掷。

太原之败,更是导火索,能同崔浩般累受皇恩,忠心为国的士人着实不多了。

当然,崔浩能坐在上位,还真不是全靠父荫、门荫,忠是一方面,门第是一方面,才德又是一方面。

郭昭君见状,也不好再说,她瞥了眼窗柩外摇曳火光,细弱蚊声道:“叙奴至闾里,多有传闻刘宋太子仰慕夫君已久……欲以宰辅相位……”

“莫要再言此事,万万不可再提。”

语毕,崔浩便握住了如细枝手腕,严令嘱咐后,遂将被褥往上提了提,起身欲去。

“夫君月余方归家……这才半刻钟不到……”

崔浩哀叹一声,道:“七州之地,现已去两州,并州唯剩太原以北……”

话到一半,他又仰天望向星空。

“大魏五州是在我肩上扛着,只得苦了夫人了。”

崔浩匆匆离去,还未出院,十余名虎纹甲士侧立在旁,持火随进。

郭氏听着那娑娑的铁甲振动声,心神凌乱,又拾其佛经,默默咏诵祈福。

………………

获嘉城阕。

降龙纛停在西城外,刘义符展望烽火连营,见得大军长龙横跨至十里,甚至延续至那太行山南麓,方见何为宏盛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