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
贾环的折子,便已由通政司递入了乾清宫。
而北静王府,也在晨雾中,迎来了一位新客。
一顶半旧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北静王府的角门。
妙玉领着贝儿,自那轿中缓缓而出。
她抬眼望去,只见角门窄小,远非她想象中王府的大门。
那门上朱漆亦是斑驳,她心中便没来由地一沉。
“二位便是妙玉师父与贝儿姑娘罢?”
昨日那在贾环面前磕头如捣蒜的管家,此刻早已是换了一副嘴脸。
他立于门内,身着锦缎,双手拢在袖中,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妙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他心中了然,这位便是王爷昨日特意吩咐,要请回来的“贵客”。
一个……
王爷用来恶心雍亲王和贾环的“玩意儿”。
“正是贫尼。”
妙玉淡淡稽首,那姿态,依旧是说不出的疏离。
那管事侧了侧身,却并未如何热情,只不咸不淡地在前头引路,口中似是随意地说道:
“师父里面请。”
“王爷素来是宽厚仁德之人,听闻师父在京中清修无所,特意命小的们收拾出一处别院,供师父静修。”
妙玉闻言,心中那点不快稍稍散去,只当这北静王水溶,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温文尔雅。
她刚欲开口言谢,那管事却又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
“只是……王爷毕竟是天潢贵胄,日理万机。”
“师父一介女尼,这内院……怕是不便轻易走动。王爷的意思是,请师父先在府中佛堂安歇。”
“待日后时机凑巧了,王爷得了空,兴许……还能召见师父一二。”
这话,便说得有些不软不硬了。
妙玉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她那张清冷的脸上,血色倏地一褪。
这管事的意思,竟是她连见北静王一面的资格都无?
她心中怒气暗生,只觉得这北静王府,亦不过是虚有其表、拜高踩低之所。
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想起了雍亲王妃那冰冷的呵斥,想起了贾环那全然无视的讥诮,想起了薛宝钗那绵里藏针的羞辱。
如今这偌大的京城,除了此地,她竟当真再无容身之处。
妙玉死死攥住了袖中的手,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强自压下心头的屈辱,声音冷了几分:
“有劳管家。客随主便,贫尼理当遵从。”
那管事见她忍气吞声,心中那股子讥诮愈发浓烈,领着她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
这院落倒是清静,只是那佛堂……却小得可怜。
不过是三间耳房打通了而已,里头供着一尊半旧的观音像,连香火都似是许久未曾点过的,积了一层薄灰。
妙玉一见这般景象,那眉头便倏地拧了起来。
这算是甚么待客之道?
她那栊翠庵,虽是隶属荣府,但好歹也是一处风雅别致的所在,何曾受过这等怠慢?
妙玉的声音,已是冷了下来:
“管家,此地未免太过狭小了些。贫尼的经卷古籍尚多,只怕……安放不下。”
那管事闻言,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那双三角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刻薄与讥讽:
“哎哟,妙玉师父,您可当真是……清贵人啊。”
他此刻有些不阴不阳地开口道:
“师父,您当真以为,自个儿还是那荣国公府栊翠庵里的座上宾么?”
“您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如今这京城里,哪家寺庙庵堂,还敢收留您?”
“若非我家王爷心善,看您可怜,您这会儿……只怕是连个遮风避雨的屋檐都寻不着!”
那管事上前一步,凑近妙玉耳边,声音压得更低,那话语却如同毒蛇的信子:
“您得罪了雍亲王妃,又得罪了那如今圣眷正浓的贾环……您当真以为,自个儿还能在这京城里,寻得什么清净?”
“如今王爷开恩,给您一口饭吃,给您一处安身之所,您便该磕头谢恩了!”
“至于这地界儿是好是坏……”
管家冷笑一声,直起身子:
“您还是先想想,自个儿的下一顿斋饭,在哪里罢!”
妙玉只被这番话,羞辱得浑身发抖,那张清冷的脸上,血色尽褪,又“噌”的一声涨得通红。
她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一个下贱的奴才,竟也敢……竟也敢这般当面折辱于她!
妙玉气得声音都在发颤:
“你……放肆!”
那管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后退两步,上下打量着妙玉,啧啧有声道:
“放肆?师父,您还是省省力气罢。您如今,不过是王爷养在府里的一个闲人,小的再放肆,那也是王府的管家。”
“您若是不愿住,那也使得。外头的大门,开着呢。”
“您请便便是了。”
说罢,那管家竟是连礼也未行,便大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
“哐当——”
房门被贝儿从里头愤愤地关上。
妙玉僵在原地,心中涌起一抹难以遏制的屈辱。
她身子一软,踉跄着倒退两步,若非贝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已当场瘫倒在地。
“姑娘……姑娘您息怒……”
贝儿早已是吓得面色煞白,此刻见妙玉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眼泪更是“唰”地一下便涌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哭腔与后悔:
“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奴婢当初就不该由着姑娘的性子,从那荣国公府里搬出来啊!”
“荣国公府虽是腌臜了些,可好歹那老太太和宝二爷,也是真心敬重姑娘的!何曾让姑娘受过这等下人的闲气?”
贝儿越说越是委屈,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还有那雍亲王妃……”
“姑娘,您当初当真是不该当着王妃的面,那般说环三爷的……”
“奴婢如今在外头听得真真的,都说那环三爷,如今是雍亲王跟前最得力的臂助,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您那般得罪了他,岂不就是明晃晃地得罪了雍亲王吗?”
“如今这北静王府,看似是收留了咱们,可奴婢瞧着,倒像是没安好心啊!”
“住口!”
妙玉被贝儿这番话,戳中了心中最痛之处。
她猛地推开贝儿:
“你如今倒会说这些了!”
“当初我受那贾宝玉、林黛玉羞辱之时,你怎地不说?”
“当初我被那雍亲王妃斥责之时,你又死在了哪里?”
她指着贝儿,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贱婢!你不过是见我如今落魄了,便也想着来踩我一脚不成?你也盼着我死在外面,你好另寻高枝去?”
“姑娘!奴婢没有啊!”
贝儿被骂得如遭雷劈,只觉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姑娘,奴婢自小便跟着您,何曾有过二心?奴婢只是怕您再受委屈啊……”
“滚!”
妙玉再不看她一眼,猛地一拂袖,将桌案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滚出去!”
贝儿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得自家姑娘自打离开了荣国公府,便愈发地……不讲道理了。
她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掩面哭着,退出了佛堂。
*
贝儿刚退到院中,还未曾擦干眼泪,却忽地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大乱,似是有无数甲胄之声与呵斥声响起。
“怎么回事?”
贝儿心中一惊,连忙擦干眼泪,悄悄地掩到二门处,朝着那喧哗之处望去。
只一眼,她便吓得浑身一软,险些惊叫出声.
只见院中,不知何时,竟是闯入了一队身着户部官服、腰佩钢刀的差役.
为首之人,面沉如水,手持一份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