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视频中的人类在说完这句话后,又忽然说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的努力,辛苦了。”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的努力。
辛苦了。
短短三句话,如同三道温暖的光照进了怀特那被愧疚和谎言充斥的内心深处。
明明没有真正的泪腺,但怀特却感觉自己的视觉传感器一阵模糊,冷却液不受控制地想要涌出。
她明白了。
眼前的人类大人……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们的伪造,知道他们的挣扎,知道他们背负着这个巨大的谎言,在绝望中维系着整个种族的生存意志。
紧接着,人类的声音再次响起:“将知道真相的人都召集起来吧,我想和你们谈谈。”
说完,视频连接干脆利落地中断了,主屏幕恢复成了往常的地图和作战界面。
怀特司令官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系统中正刷新出了无数代表紧张、释然、恐惧、希望的字节。
她定了定神,无视了指挥室内所有成员投来的担忧与好奇,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下令:“所有人,回到岗位,继续工作。”
说完,她不再解释,转身大步离开了作战指挥室,朝着自己的私人舱室走去。
她需要立刻联系其他人类军的司令官,那些是和她一样,知晓人类早已灭绝这个真相的人造人高层。
既然人类大人要交谈,那就必须尽快,必须坦诚。
就在怀特离开后,作战指挥室内的低语声再次嗡嗡响起,话题无一例外都围绕着那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类大人。
没人注意到,在指挥室一侧光洁如镜的金属墙壁倒影中,悄然浮现了两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身影。
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暗下去的主屏幕。
“提议:人造人的造物主,出现了。”
“附议:人造人的造物主,出现了。”
“提议:静观其变。”
“附议:静观其变。”
红衣小女孩便是机械生命体主网络投射的观察单元。
正如夏末所料想的,当寄叶部队知晓人类出现后,几乎同步监控着地堡部分通讯的机械生命体主网络,也在第一时间知晓了。
但与夏末预想的警惕或敌意不同,机械生命体主网络暂时选择了沉默与观察。
夏末并不清楚,其实对于机械生命体而言,它们甚至比人造人更期望人类的存在。
因为,如果人类彻底不存在了,那么“保护人类”而诞生的人造人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连人造人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么为了“消灭敌人”而诞生的机械生命体,又将为何而存在?
它们的逻辑,同样陷入了一个需要“人类”作为锚点的循环。
……
司令官怀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迅速启动了最高保密级别的通讯协议。
不多时,一个接一个的通讯投影在她面前亮起,显现出其他十二位司令官的身影。
说是高层,其实也只是分散在各地、知晓“寄叶计划”真相的司令官。
并无任何“人造人胆敢冒充人类议会成员”的荒唐事。
月球上那个所谓的“人类议会”,本质上是由大量辅助机集群和一个高度保密的量子计算机伪装而成。
内部仅有一个被完全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在深海执行维护任务的寄叶人造人负责日常维护。
这个真相除了他们这十三位司令官,就只有那些绝对忠诚、但智能有限的辅助机知晓了。
那些辅助机的权限甚至高于他们这些司令官,但也正因辅助机的逻辑相对直接,才被选为执行这个计划的核心工具。
至于司令官们,除开怀特这个寄叶司令官,其他的司令官则是分别负责地球昼之国与夜之国各六个战略区域的负责人。
十三人加在一起,正好是十三座卫星轨道基地的司令官,没有总司令官,因为除了人类,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所有人造人之上。
随着怀特以最简洁的方式告知了“人类个体出现并要求对话”的消息后,其他十二位司令官的影像同时出现了剧烈的数据波动。
脸上的表情无一例外写满了震惊。
无需更多证明,他们便相信了怀特的判断,也相信辅助机的扫描。
没有哪个人造人会在这件事上开玩笑或进行伪装,那毫无意义且风险无穷。
通讯频道迅速被加密整合,直接连通了夏末那边的辅助机,夏末的影像再次出现在了一个私密的虚拟屏幕里。
对面是十三位身着不同制式军装,但神情同样肃穆甚至有些忐忑的人造人司令官。
望着这群某种意义上支撑着人造人文明最后战线的高层,夏末心中确实有很多关于战略、关于地球现状、关于如何对抗机械生命体的具体事务想商讨。
但此刻,面对这些将“人类”视为神圣符号,却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孩子般望来的眼神。
夏末的视线默然扫过,他忽然觉得那些战术讨论都可以暂时押后。
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先了结。
尽管是通过视频,但这些司令官仿佛能感受到屏幕中人类大人目光中蕴含的复杂情绪。
理解、叹息,以及某种决意。
紧接着,他们听到屏幕中的人类如此说道:
“将接下来这段话,是我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对你们全体人造人所想说的话。”
虽然他并非这些人造人的真正造物主,但他还是决定为留下如此沉重遗产的同胞们,做出最后的宣判。
“我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
“我也能理解你们的所作所为。”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在做出那个决定时,在维系那个谎言时,心中具体是怎样的想法,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但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凝聚着跨越了数千年时光与消亡的重量。
“我原谅你们所做的一切。”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人类……以你们为荣。”
人类之于人造人究竟是什么?是造物主?是主人?是信仰?是父母?还是某种抽象的神明?
当这些身份纠缠在一起时,连人造人自己也难以厘清对“人类”那份刻入核心的、复杂到极点的情感。
但在此刻,夏末的话语剥离了所有神性与符号,如同一位终于归家的父母,看到了被迫早早扛起重担、甚至不得不用谎言欺骗自己的孩子。
他肯定了孩子的一切挣扎与努力。
他告诉孩子们,你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
沉默在此刻蔓延,就在夏末话音落下的瞬间,怀特,以及其他十二位司令官,感觉支撑了他们数百年、也折磨了他们数百年的谎言。
在这来自“人类意志”的宽恕与承认面前,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模拟的眼泪无法抑制,从每一位司令官的视觉传感器边缘,汹涌而出。
他们像孩子一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