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岛,严原城。
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吹拂着这座对马藩的藩厅主城。
城墙之上,原本象征着藩主威严的旗帜蔫蔫耷拉着,城下街道行人稀疏,人人面带忧色,往日里的喧嚣与活力荡然无存,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沉郁。
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正踉跄着穿过城门,踏入严原城。
为首的柳川调兴,身披残破的胴丸甲,甲胄上的血污与泥垢凝结成块,脸上布满划痕与风霜,头发散乱如枯草,眼神空洞而疲惫,早已没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
他身后跟着的两百余名残兵,个个带伤,衣衫褴褛,有的拄着断裂的长枪,有的被同伴搀扶着,步履蹒跚,浑身散发着血腥味与汗臭味,如同丧家之犬,引得沿途百姓纷纷避让,眼中满是惊惧与疑惑。
谁也想不到,月前柳川调兴奉藩主宗义成之命,率领四千精锐足轻出征朝鲜时,何等声势浩大。
那几乎是对马藩能拿出的全部战力,所有人都期盼着他们能在朝鲜掠夺土地与财富,光耀藩门。
可如今归来的,却只有区区两百余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般惨重的损失,如同惊雷般在严原城炸开。
更让人心惊的是,藩主宗义成竟不知所踪。
消息传开,对马藩上下一片哗然。
外交僧规伯玄方,以及谱代(注)家臣阿比留健次郎、樋口七郎、杉村智次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他们纷纷聚集在柳川家宅邸外,神色凝重,言辞激烈,要求柳川调兴出来给个说法。
“柳川大人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四千精锐,为何归来者寥寥无几?”
“藩主究竟何在?是生是死,总得有个准信!”
“此番违背幕府命令出征朝鲜,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幕府追责下来,我等该如何是好?”
宅邸外的声浪此起彼伏,舆情汹汹,几乎要将柳川家的大门冲垮。
而宅邸之内,柳川调兴正瘫坐在浴桶中,热水漫过肩头。
宗义成的姐姐柳川殿亲自侍奉在侧,她身着素色和服,神情忧虑,一边为他擦拭着后背的伤口,一边小心翼翼地添着热水。
柳川调兴闭着眼睛,任由热水浸泡着酸痛的身躯,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朝鲜战场上的惨烈景象。
明军的佛朗机炮轰鸣作响,铅弹如雨,士兵们成片倒下。
宗义成被俘时的绝望,柳川智信战死的悲壮,还有自己一路奔逃的狼狈,每一幕都如同尖刀,狠狠刺着他的心。
良久,他才在柳川殿的搀扶下走出浴桶,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色袍服,坐在厅内的榻榻米上。
柳川殿为他奉上一杯热茶,看着他依旧紧绷的眉头,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与疑惑:
“夫君,在朝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损失如此惨重?藩主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柳川调兴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力,眉头紧紧皱起。
“明军……明军太过于厉害了。
他们的火炮威力无穷,阵形严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夜袭不成,反遭埋伏,三万联军顷刻间土崩瓦解……
藩主他……他已经被明军俘虏了。”
“什么?!”
柳川殿浑身一震,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泼洒开来。
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眼中瞬间蓄满泪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藩主被俘,这对整个对马藩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宗义成的长子宗义真才不过一岁,尚在襁褓之中,根本无法主持藩政。
若是宗义成有个三长两短,对马藩群龙无首,各大豪族定会趁机争权夺利,整个藩国必将陷入混乱。
更何况,此番对马藩出征朝鲜,本就是违背了德川幕府的命令,属于擅自行动。
如今大败而归,损兵折将,藩主被俘,幕府得知消息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轻则削减封地,重则可能直接撤销对马藩的建制,将其划归其他藩主管辖,到时候,他们这些宗家与谱代家臣,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眼下,宅邸外那些聚集的家臣与僧人,便是最直接的威胁。
他们心中满是怨气与恐慌,若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难保不会有人趁机煽动民心,引发一揆(注)。
对马藩境内宗教盛行,信徒众多,一旦爆发宗教武装起义,内外交困之下,对马藩便真的万劫不复了。
柳川调兴望着柳川殿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愈发沉重。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的焦灼与慌乱,在片刻之间竟全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硬的镇定。
事到如今,慌乱无用,唯有稳住局面,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为今之计,首要之事有三。”
柳川调兴的声音沉稳,不带半分波澜。
“其一,设法与大明交涉,换回藩主与被俘的武士。
其二,尽快收拢残部,恢复藩内防务。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必须向幕府陈明‘实情’,获得幕府的支持,否则对马藩必亡无疑!”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对着门外高声喊道:
“传我命令,将外交僧规伯玄方大人,以及阿比留健次郎、樋口七郎、杉村智次诸位谱代家臣,一并迎入厅内议事!”
柳川调兴在对马藩经营多年,威望早已深入人心。
即便此番遭遇大败,那些谱代家臣虽心中怨愤,却也不敢真的对他兵刃相向。
没过多久,先前在门外高声问罪的众人,便在仆人的引导下,鱼贯走入厅室。
柳川调兴端坐主位,腰背挺直,神色平静得仿佛未曾经历过那场惨败。
杉村智次一踏入厅内,目光便死死盯住柳川调兴,怒火瞬间爆发。
他是宗义成的妹夫,与宗家关系最为亲近,此刻更是悲愤交加,上前一步便指着柳川调兴的鼻子怒吼。
“柳川调兴!
你率领四千精锐出征,却落得损兵折将、藩主被俘的下场,还有何脸面回到严原城?
若我是你,早已切腹自尽,以谢藩内百姓与宗家!”
有杉村智次带头,积压在众人心头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
阿比留健次郎面色铁青,沉声道:“柳川大人,此番大败,几乎掏空了对马藩的根基,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樋口七郎也附和道:“幕府若是追责,我等皆难逃一死,你倒是说说,该如何收场?”
面对众人的厉声指责,柳川调兴却依旧面色不变,既不辩解,也不恼羞成怒,只是静静听着。
厅室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眼看便要失控,外交僧规伯玄方终于缓缓开口。
“诸位稍安勿躁。兴师问罪易,解决危难难,不妨先听听柳川家督的打算,再做定论不迟。”
虽说明治幕府早已严禁寺庙拥有武装,彻底终结了战国时期“僧兵割据”的局面,寺庙的军政权力被完全剥夺,但规伯玄方所在的寺庙在对马藩境内传承数百年,影响力依旧深厚。
他一开口,便等于表明了中立调停的态度,原本怒不可遏的众人,只得悻悻收声,厅室内的气氛暂时平静下来。
柳川调兴朝着规伯玄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厅内众人,语气郑重地说道:
“诸位有所不知,此番我等并非主动出兵朝鲜,而是被逼无奈!
明军屡次在海上挑衅,劫掠我对马藩的渔船,杀害渔民,抢夺货物,致使藩内渔利损失无数。
我等本欲在对马藩境内加强防御,抵御明军侵扰,可明军却得寸进尺,悍然渡海而来,强攻我对马藩沿岸据点,我等拼死抵抗,却因兵力悬殊节节败退,藩主也不幸被明军劫掠而去,对马藩就此元气大伤。”
“什么?!”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一出,厅室内顿时掀起一片哗然。
杉村智次目瞪口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着柳川调兴,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简直无耻!
明明是我们主动出兵朝鲜,勾结全焕叛乱,才引火烧身,明军何时攻打我对马藩了?
你竟敢如此编造谎言!”
其余家臣也纷纷点头附和,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都是藩内核心人物,自然知晓出兵朝鲜的真正缘由,柳川调兴这番话,简直是将黑的说成白的,毫无廉耻可言。
柳川调兴冷冷地看着众人,面无表情地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诸位以为,主动出兵朝鲜之事,要告诉幕府?”
“德川幕府早有严令,闭关锁国,各藩不得擅自对外用兵。
我对马藩虽有与朝鲜交通之权,却绝无出兵征伐之权!
若是如实禀报幕府,说我们主动出兵朝鲜,便是忤逆幕府政令,形同叛乱!
到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将是死罪,对马藩也会被幕府撤销建制,彻底不复存在!
诸位,这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厅室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先前的愤怒与指责,尽数被恐惧所取代。
是啊,幕府的铁律森严,擅自对外用兵乃是大忌,一旦事发,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相比之下,柳川调兴编造的“明军入侵”的说辞,反而成了唯一能保全对马藩的救命稻草。
柳川调兴见状,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诸位与对马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前与朝鲜交涉时,我们也曾伪造过国书,蒙混过关。
此番只要诸位同心协力,统一口径,向幕府禀报‘明军入侵’之事,请求幕府出兵援助,不仅能免去我们的罪责,还能获得幕府的粮草与兵力支持,届时再设法与大明交涉,赎回藩主与被俘武士,对马藩便能渡过此劫!”
他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
“事已至此,谎言也好,实情也罢,唯有保住对马藩,才是根本。
诸位若是同意,便与我一同面见幕府使者。
若是不同意,便请自便,只是日后幕府追责,休怪我柳川调兴未曾提醒!”
杉村智次又一次被柳川调兴的无耻所震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柳川调兴的话虽然无耻,却戳中了所有人的要害。
没有人愿意为了所谓的“真相”,赔上自己的性命与整个对马藩。
厅室内的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挣扎与犹豫,最终都缓缓低下了头。
规伯玄方轻叹一声,率先开口:“柳川家督所言,虽有隐情,却是眼下唯一的生路。老衲同意。”
有了规伯玄方的带头,阿比留健次郎、樋口七郎等人也纷纷表态。
“我等听从家督安排!”
杉村智次看着众人,最终也只能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
“好!我便信你这一次!若是此事败露,我定不饶你!”
柳川调兴见状,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嘴角终于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笑容藏在胡须阴影里,带着几分算计的冷冽,又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些家臣已然被绑上了自己的战车,再无退路。
“既然要靠‘明军入侵’求存,那戏便要做足,半点不能掺假。”
柳川调兴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厅内众人,语气斩钉截铁。
“即刻传令下去,挑选对马藩外的竹岛、新岛两处无人小岛,连夜运送残破甲胄、断裂兵器、烧焦的旗帜堆满滩头,再让伤兵在岛上留下血迹、篝火痕迹,营造出两军激战、明军强行登岛的假象。
另外,严令沿岸百姓不得随意出海,对外只宣称‘明军袭扰,海防戒严’,谁敢走漏风声,以通敌论处!”
这番布置细致入微,听得众人暗自心惊。
柳川调兴这是要将谎言彻底坐实,不给任何人留退路。
“还有,我三日后便亲自上洛,面见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公!”
柳川调兴加重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只有我当面陈情,将‘明军欺辱’之事渲染得淋漓尽致,才能说动幕府出兵援助。”
话音刚落,厅内便陷入短暂的沉默,众人各怀心思。
阿比留健次郎眉头紧锁,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上前一步拱手道:
“柳川家督,营造假象、请求幕府出兵固然重要,可藩主殿下,还有我们各家被俘的武士,难道就不设法换回了吗?”
他的话音未落,樋口七郎、杉村智次等人眼中也泛起热切的光芒。
此番朝鲜大败,被俘的何止宗义成一人?
对马藩各家谱代家臣的子侄、亲信,少说也有数百人落在明军手中。
阿比留健次郎的长子、樋口七郎的弟弟,都在俘虏之列,这些人都是家族的未来,他们如何能不心急?
柳川调兴早料到众人会有此问,神色平静地颔首:
“自然要换。我已想好,可派遣使者前往汉城,与明国交涉‘赎人’之事。”
当然,换人是假,他心中却另有盘算。
想要让德川幕府真正动怒出兵,光靠虚假的战场痕迹远远不够,必须要有“实据”。
比如明国态度狂妄,不仅拒绝赎人,还出言贬低德川幕府,甚至提出割让对马岛、赔偿巨额军费的无理要求。
只有这样,才能戳中幕府的痛处,激发他们的怒火。
而要编造这些“实据”,就必须先与明国进行“沟通”,拿到所谓的“国书”,再加以篡改,方能以假乱真。
没有这场看似无用的交涉,后续的戏便无从谈起。
“与明国沟通之事,关乎重大,需得稳妥之人前往。”
柳川调兴话音刚落,外交僧规伯玄方便缓缓上前,双手合十道:
“贫僧身为对马藩外交僧,常年负责与朝鲜、明国的交涉事宜,此事交由贫僧前去,最为合适。”
他身着灰色僧袍,神色淡然。
外交僧本就是负责对外联络的核心角色,此刻主动请缨,既合情合理,也让众人少了几分疑虑。
柳川调兴见状,心中大喜,当即转身,对着厅内众人深深下跪伏地行礼,额头贴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语气恳切。
“对马藩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能否挺过这生死一劫,保住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护住各家的亲人性命,便全拜托诸位了!
营造战场、稳定藩内、联络明国、斡旋幕府,每一件事都至关重要,缺一不可。
柳川调兴在此立誓,他日渡过难关,定当与诸位共享荣华,绝不敢忘今日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