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帝王,需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朱由校虽怒于红毛夷屠戮侨民的暴行,但片刻后便敛去眼底的怒火,神色恢复如常,只是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冷冽。
他将毛文龙的密折轻轻搁在御案一侧,提起狼毫,饱蘸浓墨,在空白的密旨上挥毫疾书:
“着毛文龙即刻派遣精锐斥候,驾快船探清吕宋荷兰、西班牙夷军布防、兵力虚实、粮草储备等情,一一绘图呈报。
吕宋境内大明遗民,着你暗中资助粮米、兵器,助其组建乡勇自保,牵制夷人兵力。
台湾方面,需加紧操练水师与步卒,精练海战、陆战之技,储备军械粮草,待时而动。
另,密切关注倭国动向,严查其与红毛夷是否有勾结,各类情报一日一报,不得延误!”
落笔之后,朱由校掷笔于案,目光望向窗外沉沉暮色,心中自有盘算。
红毛夷虽可恶,血债自然要偿,但现阶段他的战略重心,终究在倭国。
那东瀛蛮夷之国,虽国土狭小,却有十几万战兵,且民风剽悍、悍不畏死,实力不容小觑。
若此刻贸然出兵吕宋,分兵两处,便难以集中全力拿下日本。
“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场一场打。”
朱由校低声自语。
“就让这些红毛夷再猖狂些,跳得越高,日后摔得越重。
等朕收拾完倭国,再回头清算这笔血债,定要将吕宋夷人尽数驱逐,护我大明侨民周全!”
待密旨上的墨迹干透,魏朝上前小心翼翼地收起,躬身退下传递。
朱由校随即拿起第四份密折,封皮上“朝鲜”二字映入眼帘,正是平壤前线传来的战报。
展开密折,贺世贤的字迹带着军旅的刚劲,将前线情形一一禀明:
官军已于上月攻克平壤,倭寇与伪朝残余势力溃散逃窜。
然近期朝鲜普降大雪,道路冰封,粮草转运不便。
且攻克平壤后俘获大量俘虏,需分兵看管、甄别处置,故暂未继续进兵,而是在平壤整顿兵马、补充给养。
同时,已按陛下此前谕令,派遣清田司官员协助朝鲜百姓清丈田地,登记造册,将无主之地与缴获的倭人田产,按人口分给当地贫苦百姓,以安民心。
朱由校看着密折,缓缓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贺世贤此举甚合他意。
以朝鲜为跳板攻打日本,后勤补给至关重要。
若朝鲜田地荒芜,粮食需从大明本土转运,不仅靡耗巨大,且路途遥远、风险重重,极易影响战事。
如今让朝鲜百姓耕种田地、恢复生产,日后便能就地筹措粮草,为攻打日本奠定坚实的后勤基础。
他继续往下看,密折后半段的内容让他眼前一亮,脸上瞬间绽开喜色。
贺世贤奏称,日本对马藩已派遣三千兵卒参战,协助官军清剿朝鲜境内的残余倭寇。
究其缘由,竟是此前的全焕,代表朝鲜朝廷承诺战后将朝鲜境内一块肥沃土地分封给对马藩。
“好!好得很!”
朱由校猛地一拍御案,心中狂喜不已,连呼两声“对了”。
他此前还在思索,攻打日本需师出有名,如今对马藩主动掺和朝鲜之事,派遣兵力入境参战,这不正是送上门来的理由?
对马藩身为日本大名,却擅自跨越国境、参与他国战事,已然触碰了大明的底线。
以此为由出兵日本,既名正言顺,又能震慑其他藩国,可谓师出有名、一箭双雕!
朱由校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眉宇间的欣喜难以掩饰。
他原本还在谋划如何寻找出兵契机,没想到全焕竟给他送来了如此大的惊喜。
对马藩的贪婪与短视,恰好成了他撬动日本的支点。
“传旨贺世贤!”
朱由校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刀。
“对马藩兵卒擅自入境之举,已有取死之道。另,加快整顿兵马,待大雪消融、粮草充足,便顺势清剿朝鲜境内残余倭寇,稳固朝鲜局势,为日后出兵日本做好万全准备!”
魏朝连忙躬身应道:“奴婢遵旨,即刻拟旨传递!”
朱由校重新坐回御座,拿起那份朝鲜密折,反复看了几遍,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对马藩的介入,让他攻打日本的计划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如今朝鲜局势渐稳,后勤补给可期,又有了师出有名的契机,剩下的便是静待时机,集中全力,一举荡平东瀛蛮夷,将其纳入大明版图!
...
另外一边。
朝鲜,平壤城。
连日大雪纷飞,将整座城池裹进一片茫茫雪白之中。
帅府校场的青石板被厚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过,刮在人脸上如刀割般疼。
校场边缘,几门攻城火炮仍架在原地,炮身凝结着冰棱,炮口指向远方,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城战。
当初贺世贤率军围城,并未急于强攻。
他调来百门佛朗机炮,日夜对着平壤城墙轰击,轰鸣声震彻天地,城墙砖石崩裂,城内守军人心惶惶。
不消数日,城中兵卒便已溃不成军,逆贼首领全焕带着残部仓皇遁逃,守军死伤惨重,尸骸与积雪混杂在一起,血腥味在寒风中久久不散。
最后,大炮轰开城墙缺口,明军如潮水般涌入,平壤城顺利光复。
彼时,若乘胜追击,一路南下直取汉城,铲除全焕残余势力,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贺世贤却下令止步,大军就地驻扎平壤,并未贸然进兵。
表面上看,此举合情合理。
冬日天寒地冻,道路冰封,大军长途奔袭后疲惫不堪,亟需修整。
且攻克平壤后,城中秩序混乱,俘虏众多,需分兵看管甄别、安抚百姓、清理战场,这些都需要时间消化。
但只有贺世贤自己清楚,这不过是对外的说辞。
他真正的考量,远比这深远得多。
他要借修整之机,彻底掌控朝鲜北方,将清田、救灾等新政举措落地,让朝鲜百姓真正依附大明。
更重要的是,他在等一个攻打倭国的绝佳理由。
如今,这个理由,终于来了。
就在明军修整期间,日本对马藩竟悍然派遣三千兵卒入朝,如今已进驻汉城。
对马藩身为日本藩属,未向大明通禀,便擅自跨越国境,介入朝鲜战事,这已然是赤裸裸的不宣而战,是对大明威严的公然挑衅。
大明出兵倭国,师出有名矣。
而朝鲜南方的局势,也正如贺世贤所料,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退缩在南方的朝鲜国王李珲,得知贺世贤在北方的所作所为后,早已坐立不安。
明军光复平壤后,贺世贤当即下令清丈土地,将那些被朝鲜贵族霸占的无主之地、以及缴获的田产,按人口分给了北方的贫苦百姓。
这一举动,如同惊雷般炸在李珲与南方贵族心中。
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便是土地与特权,贺世贤此举,无疑是触及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们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更让李珲惶惶不可终日的是,贺世贤早已暗中传话,有意扶持绫阳君李倧登基为新的朝鲜国王。
李倧素有贤名,且对大明忠心耿耿,扶持他上位,既能稳固大明在朝鲜的统治,又能彻底清除李珲残余势力。
生存危机之下,李珲竟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
他暗中联络遁逃南方的全焕,与之结成同盟,妄图联手对抗明军,保住自己的王位与特权。
这结盟的消息,自然逃不过贺世贤布下的眼线。当密探将情报送到帅府时,贺世贤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意。
“李珲啊李珲,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他低声自语。
与叛贼全焕勾结,又纵容对马藩倭兵入境,李珲此举,已然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如今,所有障碍都已扫清,所有理由都已齐备,再也无需与这些朝鲜势力虚与委蛇。
该是出兵,扫清这些奸佞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
“大帅,城外叛军俘虏已然整编妥当,请大帅移步一观!”
总镇坐营游击将军戴光裕大步上前,单膝跪地。
贺世贤正摩挲着佩刀,闻言当即起身,目光锐利如鹰:“好!随本帅去看看!”
说罢,他点了百十名精锐亲卫,皆是身经百战、忠心耿耿之辈,一行人簇拥着他,朝着平壤城东门外走去。
此刻雪势渐歇,天地间一片苍茫,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寒风卷着残雪,刮得人面颊生疼。
贺世贤身着全套玄铁重甲,肩甲上的虎头纹在白雪映衬下愈发狰狞,头盔遮护大半面庞,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
在朝鲜的这段时日,刺杀从未停歇,他早已习惯了这般全副武装。
行至离东门尚有数百米的一条小巷时,周遭骤然静了下来。
这条小巷狭窄幽深,两侧是低矮的民房,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连风声都仿佛被吞噬。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声尖锐的“嗖~”破空而来,划破了雪后的宁静!
贺世贤久经沙场,对杀机的敏锐远超常人。
几乎在箭矢破空声响起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猛地低头,脖颈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凌厉的寒光。
“铛!”一声脆响震耳欲聋,箭矢狠狠撞在他的头盔上,火星四溅,随即弹飞出去,落在积雪中,兀自嗡嗡作响。
“有刺客!”
贺世贤一声怒喝,声音雄浑如雷。
他腰间的环首刀已然出鞘,寒光一闪,同时左手疾探,从身旁战马的鞍桥上抄过一面圆形藤牌,手腕一翻,藤牌稳稳挡在身前。
他环视四周,眼中没有半分惊惧,唯有凛冽的杀气,如同寒冬的冰棱,直刺人心。
身侧的亲卫家丁反应极快,不等吩咐,便纷纷拔出腰间刀剑,结成一道人墙,将贺世贤护在中央,警惕地扫视着小巷两侧的民房与屋顶,厉声喝道:
“刺客何在?出来受死!”
“嗖嗖嗖~”
又是数支箭矢破空而来,角度刁钻,分别射向贺世贤的胸腹与亲卫的要害。
“铛铛铛!”
贺世贤手腕翻飞,藤牌舞得密不透风,箭矢撞在藤牌上,尽数被弹开,落在积雪中,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孔洞。
他目光如炬,循着箭矢来处扫去,厉声喝道:
“刺客在北面民房之上!去,将他们的人头取来!”
“是!”
十几个亲卫齐声应和,如同猛虎下山,手持刀剑,朝着北面的民房扑去。
他们动作迅捷,踩着积雪,蹬上民房的窗台,就要翻墙而上。
然而,就在此时。
“嗖嗖嗖~”
南面的屋顶突然也传来密集的箭矢发射之声!
数支箭矢直奔贺世贤而来,虽依旧被他稳稳挡下,但这突如其来的两面夹击,让贺世贤的眉头陡然皱起。
他嗅到了浓郁的阴谋味道。
自率军入朝鲜以来,他因清丈土地、分田予民、打压贵族,早已触动了无数既得利益者的蛋糕。
刺杀他的次数,前前后后已然有十次!
有朝鲜贵族雇佣的死士,有全焕残余势力的刺客,还有暗中勾结的倭人探子。
也正因如此,他此番出行才会身着重甲,带着精锐亲卫,半点不敢松懈。
可今日这般阵仗,却是前所未有的。
南北两面同时发难,箭矢密集,显然是早有预谋的伏击,而非之前的单打独斗或小股偷袭。
刺客的人数,绝不在少数!
“南面也有埋伏!分一半人去南面!”
贺世贤沉声下令,手中环首刀一挥,斩落一支侥幸穿过藤牌缝隙的箭矢。
“剩下的人护好本帅,守住巷口,别让刺客跑了!”
“遵命!”
剩余的亲卫立刻分出一半,朝着南面的屋顶冲去。
小巷之中,刀剑出鞘的寒光与积雪的洁白交织,箭矢破空的锐响与亲卫的怒喝声回荡,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
贺世贤手持藤牌与环首刀,稳稳站在小巷中央,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他身经百战,从辽东战场到朝鲜平叛,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过?
这般伏击,虽人数众多,却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只是,他心中愈发笃定,这背后定然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推动。
或许是李珲的亲信,或许是朝鲜南方的贵族,甚至可能有对马藩的倭人参与其中。
“哼,想取本帅的性命?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贺世贤冷哼一声,眼中杀气更盛。
箭矢的锐响尚未停歇,南面屋顶的刺客见远程攻击难以奏效,竟纷纷抽出腰间短刀、朴刀,顺着民房屋檐滑下,如同饿狼般朝着小巷中央的贺世贤扑来。
他们身着深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狠厉的眼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来得好!”
贺世贤怒喝一声,手中环首刀挽起一道凌厉的刀花,寒光闪过,率先迎上冲在最前面的一名刺客。
那刺客挥刀直劈贺世贤面门,力道刚猛,却被贺世贤侧身避开,同时左手藤牌猛地往前一撞,“嘭”的一声撞在刺客胸口。
刺客闷哼一声,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身体倒飞出去,重重摔在积雪中,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另一侧,北面的亲卫已然控制了屋顶,几名试图逃窜的刺客被亲卫一刀枭首,尸体顺着屋顶滚落,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血花。
但仍有十余名刺客借着民房掩护,与亲卫缠斗不休,刀光剑影交织,惨叫声此起彼伏。
贺世贤身着重甲,行动却丝毫不显笨重。
他如同虎入羊群,环首刀每一次挥落,都伴随着一道惨叫。
一名刺客从侧面偷袭,短刀直刺他的腰侧甲胄缝隙,贺世贤察觉身后风声,猛地转身,藤牌横挡,同时膝盖狠狠顶出,正中刺客小腹。刺客弯腰蜷缩,贺世贤顺势一刀,削断了他的臂膀,刺客惨叫着倒地。
“留活口!别都杀了!”
酣战之中,贺世贤突然沉声大喝。
这些刺客背后定有主使,尽数斩杀便断了线索,必须留下几人审问,挖出幕后黑手。
亲卫们闻言,纷纷调整战术,不再下死手,转而以擒拿为主。
一名亲卫避开刺客的刀劈,反手扣住其手腕,猛地一拧,“咔嚓”一声扭断了刺客的胳膊,另一名亲卫上前,迅速用绳索将其捆绑。
还有几名刺客见势不妙,想要往巷口逃窜,却被早已守住巷口的亲卫截住,一番缠斗后,尽数被制服。
雪巷之中,积雪被鲜血浸染,汇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溪流,触目惊心。
半个时辰后,厮杀声渐渐平息。
原本埋伏的三十余名刺客,大部分已横尸当场,或被枭首,或被腰斩,鲜血染红了小巷的积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