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李汝华双手捧笏,北向跪拜:
“伏惟陛下雨露君恩,泽被四海,臣等敢不遵旨!”
满殿群臣闻言,皆惊得目瞪口呆。
六百两白银!
这对七品知县而言,已是天文数字!
要知道,大明正七品官员原俸不过一年三十余两,养廉银竟是原俸的二十倍之多!
即便是从九品小官,岁支六十两养廉银,也远超原俸,足以让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如此丰厚的待遇,让那些清廉官员喜出望外,而那些惯于贪腐的官员,则如坐针毡。
养廉银给得越多,日后贪腐被查的惩罚便越重,帝王的“恩威并施”,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陛下!”
内阁次揆叶向高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手持笏板出列,面带忧色地说道:
“养廉银数额如此丰厚,在京与地方官员数以万计,每年所需耗费白银不下数百万两,国库恐难承受这般重负啊!”
叶向高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此刻不少官员也纷纷点头附和,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朱由校闻言,轻声道:
“叶卿此言差矣!你可知,朝中官员每年贪墨的钱财,远超此项养廉银数倍、数十倍?
朕设养廉银,养的是廉洁奉公之臣,而非纵容贪腐之辈。”
他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并且,朕决意增设廉政院,直属朕躬管辖,在全国各地设置廉政司,与锦衣卫、东西二厂相互配合,专司巡查贪腐。
凡查实官员贪墨,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一律抄家没产,所得赃银赃物,尽数充入国库!”
朱由校的目光如炬,扫过那些面露不安的官员,心中冷笑连连。
没有养廉银,难道这些官员就会收手不贪?
他们向百姓巧取豪夺、借职权中饱私囊的钱财,远比养廉银丰厚得多。
他今日推行养廉银,便是要划下一条清晰的底线:
钱,朕给够了,足够你们活得体面富足。
权,朕给了,也给了你们坚守气节的底气。
若如此仍要贪墨,那便是自寻死路!
届时被抄家罢职、枭首示众,天下人只会拍手称快,谁也无话可说,谁也不敢多说!
“陛下圣明!”
方从哲率先反应过来,躬身跪拜。
“养廉银制与廉政院之设,实乃肃清吏治、振兴大明之良策!
臣必带头遵旨,廉洁自守,绝不敢有半分贪墨之心!”
随着方从哲的带头,那些清廉官员与革新派大臣纷纷跪拜附和,殿内“陛下万岁”的呼声再次响起。
而那些心中有鬼、惯于贪腐的官员,则脸色惨白,浑身战战兢兢,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浸湿了内层的官袍。
锦衣卫与东西二厂的雷霆手段早已让人闻风丧胆,如今再增设直属帝王的廉政院,形成三重监督网络,日后贪腐之事,怕是真的要掂量掂量这“铁拳”的分量了。
养廉银虽好,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伸手,便可能人头落地。
朱由校看着群臣的反应,心中满意。
养廉银是“恩”,廉政院与严刑峻法是“威”,恩威并施,方能肃清官场百年积弊。
元日朝会之上,废除辽饷、永不加赋、推行养廉银、设立廉政院,一道道重磅新政接踵而至,早已让满朝文武应接不暇。
实则朱由校心中还藏着一着关键棋子。
摊丁入亩。
只是他深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新政推行需循序渐进,若一次性抛出太多触及根本的变革,必然会引发守旧派的联合反扑,反而适得其反。
摊丁入亩,核心是将固定的丁银总额并入田赋,按亩征收,这意味着占有大量土地的豪强勋戚、官绅地主需多缴赋税,而无地、少地的农民则能减轻负担。
这项政策虽能从根本上解决赋税不均的问题,却也最是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
而政策的推行,终究要依靠遍布全国的各级官员。
若是他们心存抵触、消极怠工,甚至暗中勾结豪强阻挠,摊丁入亩只会寸步难行,甚至引发更大的动荡。
“先稳住这些官员再说。”
朱由校心中自有盘算。
“养廉银给足甜头,廉政院握紧铁拳,恩威并施之下,总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等这几项新政落地生根,官员们习惯了革新节奏,再推摊丁入亩,阻力自会小上许多。”
朝会后续的流程按部就班进行,但在场官员们早已心不在焉。
这些朝臣一个个神色各异,有欣喜于养廉银丰厚的清廉之臣,有惶恐于廉政院威慑的贪墨之辈,有担忧新政影响的守旧官员,也有振奋于革新气象的有识之士。
终于,随着朱由校起身离去,元日朝会正式结束。
群臣缓缓退出文华殿,殿外的阳光虽暖,却驱不散他们心中的波澜,窃窃私语声在宫道上久久不散。
朱由校则率先返回乾清宫东暖阁,刚一踏入殿门,便卸下了帝王的威严与紧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连日来的操劳与朝会的高强度博弈,让他身心俱疲,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愈发锐利的光芒。
“改革已入深水区,往后的路,只会更难。”
他心中暗忖。
“容不得半分懈怠,必须更加勤政,时刻紧盯朝中局势,稍有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
朝中千头万绪,新政的落地、官员的调整、地方的反馈、潜在的阻力,无一不需要他一一考量。
朱由校接过周妙玄递来的热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浅啜一口,甘醇的茶香混合着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开来,稍稍缓解了疲惫。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暖阁的热气中化作一缕轻烟。
其实,对于养廉银所需的数百万两白银,朱由校早已胸有成竹。
去岁一年,新政初显成效,各地赋税大幅增长,尤其是江南的盐税,更是迎来了爆发式增长。
从前每年不足两百万两的盐税,如今已飙升至一千多万两白银,翻了五倍有余。
这背后,自然是他将各地盐场收归皇商把持,规范了盐价与税收,堵住了从前官商勾结、偷税漏税的巨大漏洞。
“单是盐税一项,便足以支撑养廉银的开支。”
朱由校心中盘算着。
“再加上清丈土地后新增的田赋、日益繁荣的工商税,国库只会愈发充盈,根本无需担忧财力不足。”
但他心中清楚,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
真正能从根本上解决大明赋税不均、国库空虚问题的,终究还是摊丁入亩。
只有让那些占有大量土地却逃避赋税的豪强勋戚、官绅地主们吐出应缴的税负,才能真正实现“赋税公平”,才能让底层百姓卸下沉重的负担,过上安稳日子。
“难啊!”
朱由校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这项政策触及的利益太过庞大,阻力之大,难以想象。
他伸出手,一把将身旁的周妙玄揽入怀中。
少女柔软的身躯带着温热的气息,朱由校微凉的手掌径直探入她的宫衣之中,感受着掌心的细腻与暖意,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
周妙玄面颊瞬间涨得通红,滚烫如霞,却乖巧地顺从着,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怀中的温软虽能带来片刻的慰藉,但朱由校的眼神很快便再次锐利起来,闪烁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难又如何?
当年太祖高皇帝推翻暴元、建立大明,难不难?
成祖皇帝五征蒙古、迁都北京,难不难?
如今他要革新弊政、中兴大明,纵然前路荆棘丛生,纵然要面对无数阻挠与反扑,这事情,也必须推行下去!
朱由校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形暖手宝”,感受着掌心的温热与怀中的柔软,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摊丁入亩的推行策略。
如何说服内阁、如何安抚官员、如何震慑豪强、如何争取民心……
一幅详尽的蓝图,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茶香袅袅,少女的呼吸轻柔而温热。
朱由校闭着眼,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眼底却燃烧着熊熊的革新之火。
另外一边。
文渊阁内。
史继楷眉头紧皱,搓着双手,语气中满是焦灼,对着端坐案前的方从哲躬身说道:
“阁老,您说陛下此番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废除辽饷、永不加赋,再加上这养廉银制度,桩桩都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初衷固然是好,可养廉银一年就要多支用数百万两白银,如此靡费,国库当真能支撑得住?
这钱从何而来,陛下虽提了抄贪腐、增盐税,可万一后续赋税不及预期,岂不是要陷入两难?”
史继楷越说越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并非反对新政,只是深知官场积弊之深,这般密集的变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大乱。
方从哲手中摩挲着一方古砚,神色沉静,眼底却藏着几分了然。
其实他心中并非毫无疑虑,只是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更懂审时度势。
他抬眼看向史继楷,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石。
“阁老忧心的是,老夫岂能不知?
但你细想,养廉银一出,再有人敢伸手贪墨,便是名正言顺的悖逆之罪,陛下处置起来师出有名,谁也无话可说。
陛下素有鸿鹄之志,欲中兴大明,扫清百年积弊,我等身为辅臣,自当全力效命,而非瞻前顾后。”
“可朝野汹汹啊!”
史继楷急忙插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惶恐。
“那些官员早已习惯了火耗、羡余的好处,咱们大明官员俸禄虽低,可他们借着征收赋税时加征火耗、虚报羡余,私下里捞的灰色收入,比这养廉银多得多!
养廉银看似是给他们涨俸,实则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把这些灰色收入制度化、公开化,数额还远不及从前。
那些既得利益者岂能甘心?
万一再有官员串联起来,跪在文华殿外死谏反对,该如何是好?”
他说得字字恳切,句句戳中要害。
明朝官场的火耗、羡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地方官征收赋税时,往往以“熔银损耗”“办公开支”为由,额外加征数倍于正税的银两,这些钱大多流入官员私囊,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如今朱由校推行养廉银,看似是高薪养廉,实则是要将这些灰色收入收归国有,再以公开俸禄的形式发放,这无疑是从无数官员口袋里直接掏钱,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方从哲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朝野汹汹?阁老是忘了诏狱里那些还在受苦的获罪御史?
还是忘了东市那些因贪腐被斩的人头滚滚?
韩爌韩阁老当年何等权重,只因阻挠新政、暗中勾结守旧派,如今落得个削籍流放、家产抄没的下场,这还不够让那些人警醒吗?”
“陛下登基数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倚重老臣的新君了。
如今内阁之中,孙如游、李汝华皆是陛下亲信。
六部尚书,半数以上由陛下一手提拔。
都察院、六科廊的言官,也多是感念圣恩之人。
更不必说,借着清田司清丈土地、救灾司安抚流民、平定辽东、整顿九边而发迹的官员,遍布朝野,数目何止千百?
这些人皆是陛下一手提拔,靠着新政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们是天然的帝党,是陛下推行新政的左膀右臂。”
“更何况,厂卫岂是吃素的?”
方从哲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锦衣卫、东西二厂的缇骑遍布京城内外,官员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谁敢阳奉阴违,谁敢暗中阻挠,难道是嫌诏狱的伙食太好,想进去尝尝剥皮实草的滋味?”
史继楷被方从哲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深吸一口气,仍不死心,搬出了祖制这座“大山”。
“可……可我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便以‘重典治吏’为纲,认为官员当‘安贫乐道’,清廉自守。
高薪养廉,这分明违背了太祖‘节俭治国’的祖制啊!
陛下此举,怕是于祖制不合……”
“祖制?”
方从哲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古砚,目光直视史继楷。
“阁老莫不是忘了,太祖皇帝之时,也无如今这般内阁摄权之制吧?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治国当因时制宜,而非墨守成规。
当初太祖定下低俸之制,是因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如今时移世易,官场贪腐丛生,低俸早已成了贪腐的借口,若不推行养廉银,如何能肃清吏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紫禁城的琉璃瓦,语气坚定。
“只要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大明中兴的事,陛下要我们怎么做,我们跟着做便是了。
至于这新政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会遇到多少阻力,只要我们牢牢跟紧陛下的脚步,与陛下同心同德,便总能化险为夷,无虞无忧。”
方从哲转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告。
“反之,若是心存疑虑,阳奉阴违,甚至妄图忤逆陛下……你我皆是见证过陛下雷霆手段的人,那些人的下场,还用老夫多说吗?”
史继楷浑身一震,脸上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他看着方从哲坚毅的神色,想到韩爌的悲惨结局,想到厂卫缇骑的无处不在,想到遍布朝野的帝党官员,心中的忧虑渐渐被恐惧取代。
他颓然低下头,叹了口气:“元辅所言极是,是老夫太过迂腐了。”
方从哲看着他这副模样,缓缓颔首。
“阁老能明白便好。如今陛下根基已固,新政之势已然不可阻挡。
我们能做的,便是辅佐陛下,将这些新政平稳推行下去,莫要站错了队,丢了性命,还落得个千古骂名。”
文渊阁内再次陷入沉默。
史继楷望着案头的养廉银章程,心中五味杂陈。
看来...
如今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大明皇帝施用新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