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胤爵带着一身烟尘和几名狼狈的家丁,气喘吁吁地赶到“磐石营”大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大半。
预想中可能出现的混乱、骚动全都不见。偌大的校场之上,火把通明,所有士兵顶盔贯甲,列队肃立,鸦雀无声,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夜风的呼啸。一股凝重到极点的肃杀之气弥漫全场,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将台之上的情景——几名身着中高级军官服饰的人,从副将到游击,皆被反绑双手,跪在台前,个个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们身后,站着一个个膀大腰圆、怀抱鬼头刀的刀斧手,面无表情,如同庙里的泥塑金刚。
在这些待决囚犯之后,一面醒目的“常”字大旗在火把映照下猎猎作响。旗下,一员大将按剑而立,身侧簇拥着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以及甲胄鲜明的近卫营士兵,不是鄂国公常延龄又是谁?
徐胤爵心头巨震,常延龄何时悄无声息地回了金陵?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统领的磐石营中?他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狼狈的衣冠,快步上前见礼:“鄂国公!您……您何时回京的?这……这是……”
常延龄面色沉静如水,见到徐胤爵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颔首道:“魏国公受惊了。本督奉殿下密旨,查办一桩军中谋逆大案,特来此弹压处置,清理门户。”
徐胤爵这才猛然想起,这位鄂国公在锦衣卫中还挂着镇抚使的职衔,掌侦缉刑狱之权。
就在两人说话间,将台上一名锦衣卫军官手持名册,冷冰冰地开始唱名。每念出一个名字,队列中便有一名低阶军官(总旗、百户之类)被如狼似虎的士兵迅速拖出,捆绑起来押到一旁。一时间,哭喊声、求饶声、申冤声此起彼伏,与校场上绝大多数士兵死寂般的沉默形成了骇人的对比。片刻功夫,竟有二三十人被揪了出来。
待清理完毕,常延龄上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肃立的军士,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
“经查实,副将于应梦、游击赵双吉等一干人等,辜负皇恩,暗结赵之龙、陈洪范等逆党,在军中散布谣言,私下串联,图谋不轨,欲行兵变之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以儆效尤!”他猛地一挥手,“行刑!”
“饶命啊——!”
“国公爷开恩——!”
求饶声戛然而止。刀光闪过,血溅五步。一颗颗头颅滚落将台,无头的尸身颓然倒地。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夜风中弥漫开来。整个校场依旧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徐胤爵看得心惊肉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麾下竟然潜伏着这样一个以赵之龙旧部为核心的小集团!若非常延龄今夜以雷霆手段将其连根拔起,一旦在关键时刻发作,后果不堪设想。他既后怕,又对常延龄的杀伐果决感到一丝凛然。随即,一股失察之罪的忐忑涌上心头,脸色不由变得有些苍白。
常延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莫要多心。殿下若真信不过你,岂会让你出任南京守备,又将这磐石营交予你手?只是如今局势诡谲,你自己也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再有懈怠。帮殿下带好兵,莫负期待。”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安抚。徐胤爵闻言,心中稍定,连忙低声道:“多谢姐夫提醒,小弟定当谨记!”他随即想起城中乱局,急道:“对了,方才有一伙暴徒放火焚烧了守备都督公署,城中已然大乱,我等是否应立即出兵弹压?”
常延龄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向东南皇城方向,语气笃定:“不必。殿下对此早有安排。你我只需替殿下看好这磐石营,稳住这支兵马,城中些许宵小,翻不起大浪。”
徐胤爵恍然,原来太子殿下早已布下后手,常延龄坐镇于此,稳住最强的机动力量,才是平息乱局的关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与常延龄一同望向那片被火光和骚动隐约笼罩的南京城,今夜,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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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将整座南京城笼罩,通济门城楼上,此时却灯火通明。火把在晚风中摇曳不定,噼啪作响。
陈洪范坐立难安,不时起身向城外漆黑的夜色张望。他忍不住对身旁正慢条斯理啃着一条鸡腿的朱国弼抱怨:“保国公!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在此饮酒作乐?”
朱国弼抹了把油光光的嘴,又灌下一大口酒,这才老神在在地说:“老陈,稍安勿躁。我家祖训有云,每逢大战,须有静气,方显大将风度。猴急猴躁的,岂能成大事?”
这时,楼梯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顶盔贯甲的临淮侯李祖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铁甲叶片叮当作响。
“侯爷,如何?”陈洪范急不可耐地问。
李祖述拍了拍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各处要害通道,都已换上了咱们的自己人,保管误不了事!”
陈洪范心下稍安,但仍忍不住扒着垛口,极力向南眺望。
夜雾初起,七里街方向一片混沌,除了道旁点点灯火,什么也看不清。就在他心焦如焚之际,李祖述忽然手一指,喊道:“看!来了!”
只见远处黑暗中,一点火光隐约闪现,随即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正朝着通济门方向迤逦行来。火光映出影影绰绰的人马轮廓,脚步声、马蹄声、甲胄摩擦声渐渐清晰,汇成一股沉闷而有力的声浪,隐隐传来。
朱国弼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鸡腿,拿起那支郑芝龙所赠的西洋远镜,仔细观望片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手将远镜递给陈洪范:“喏,你自己看。”
陈洪范一把抢过,凑到眼前。镜筒中,景象陡然清晰——队伍前方,一杆“杜”字大旗在火把光芒中迎风招展,旗下马队簇拥着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不是杜弘域又是谁?
“来了!真的来了!”陈洪范大喜过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放下远镜,连声道:“快!快开城门!迎杜都督大军入城!”
朱国弼斜睨了他一眼,朝下挥了挥手,沉声下令:“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洞开。城下的军队沉默而迅捷地穿过瓮城,鱼贯涌入城内。朱国弼、陈洪范、李祖述三人连忙整理衣甲,快步下城,来到城门洞前迎接。
陈洪范抢上前一步,对着端坐马上的杜弘域抱拳施礼,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弘域侄儿,你可算来了!忻城伯已亲自前往鸡鸣山迎请陛下圣驾,稍后便会汇合城内外的义士,直扑北安门!如今,就等将军您率领麾下虎贲,一举攻克承天门!扶皇帝正位武英殿,擎天保驾之首功,泼天的富贵,不世之勋业,就在眼前啊!将军,请……”
他话音未落,端坐马上的杜弘域脸色骤然一沉,厉声喝道:“拿下!”
陈洪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脑子“嗡”的一声,本能地就想后退。然而,他左右双臂猛地一紧,已被朱国弼和李祖述一左一右死死拧住!这两人方才还与他称兄道弟,此刻却面目狰狞,手上力道奇大,强压着他的肩头,硬生生将他“噗通”一声按得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