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卢九德就急匆匆带了一队内府净军来北镇抚司领人了,常延龄正好在当值。他看到张一郜把昨天下午刚刚抓到的孙永忠送了出去,就觉得奇怪。等他回进来,逮住他就问:“怎么回事?怎么把这么重要的犯人放了?”
张一郜虽然是冯可宗的心腹,但是他的武功是常延龄教的,平日里素来对常延龄很恭敬。听他问起,露出为难的神色,悄声说:“师父,放人的事情,是冯都督定夺的,许是要放条长线,您就别多问了。”
“你小子别鬼鬼祟祟,我看这小子手上有伤,吃过刑了?审出什么来了?”常延龄不打算放过他。“本爵有纠察的职权,你讲给我听,不算坏规矩。”
张一郜更加为难起来。
这位侯爷,是世袭的锦衣卫指挥,这种职衔,一般是给勋贵们的恩赏,有这种世袭职衔的勋贵很多,但是没有谁会像常延龄这样,整天一本正经跑来镇抚司当值的。按常延龄自己的理解:“食君俸禄,当为国效力。”如果勋贵们不能为国家做事,就是“徒費民脂民膏,养一堆高粱蠹虫。”常延龄是常遇春的后裔,南京城中的顶级勋贵,其他勋贵面子上不得不尊称他一声“侯爷”,但是实际上,因为他的特立独行都不怎么待见他。
冯可宗也拿他没办法,就给了他一个空头的理纠察事的职位,另外由于他是家传的武艺,南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武艺更强的了,所以冯可宗特意请他负责锦衣卫校尉、力士、番子们的武功教习。平时镇抚司里,也没人真拿他这个纠察当回事,但很多人都是跟他学过武艺的徒弟,平时都尊称他一声师父,显示亲近。
张一郜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师父,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这案子是冯都督亲自审的,其中内情关系重大。泄露了消息,我担不起干系。”
常延龄听了,顿时把眉头一竖,眼睛一瞪,出手迅如闪电,一把薅住张一郜的耳朵,用力一扭:“好你个张一郜,你说我会泄露消息?我常延龄堂堂正正的怀远侯,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世袭的锦衣卫指挥,你还担心我泄露消息?你说我跟谁泄露?你怀疑本爵是鞑子的奸细啊?还是闯贼的密探?昨天问我讨那鞑子首级的时候,你倒是左一句侯爷,右一句师父,今天侯爷问你点事情,你给我玩这一套。你小子今天不把这话说说清楚,我不会放过你!”
张一郜心里不住叫苦。平时常延龄看不惯镇抚司鬼鬼祟祟的行事做派,从来不过问他们查探、侦缉这些事情。不知今天哪根筋搭错了,一句话不小心,几个大帽子砸下来。张一郜得罪不起他,又拿人的手短,昨天要不是常延龄把斩首鞑子的功劳让给他,让他稍许将功补过,挽回了一些脸面,他这次真的是没脸见人了。于是连忙拱手认错:“好侯爷,好师父,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嘛。师父放手,我告诉您,告诉您。”
常延龄手一松:“快说!”
张一郜看看周围,快速附耳到常延龄耳边说了几句。常延龄听了,眼睛一亮。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就这些?”
张一郜露出一副讨饶的表情:“好师父,徒儿不敢欺瞒师父,没别的了,案子还在查呢,查出什么来再告诉您。不过冯都督是下了死命令的,您可千万别说出去。”
常延龄点点头,“滚吧”。张一郜如释重负,又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对常延龄来说,其他消息都不重要,只一条,“太子是真的”,就让他激动不已。从一开始,他从内心里,就愿意相信这位关在中城狱中的太子是真的。他也曾上疏给弘光帝朱由崧,希望他能善待先帝血胤。但是后来关于这位太子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他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可以说服别人。左懋第从北京写给史可法的那封信,影响太大了,导致原来朝中支持南来太子为真的一些大臣也都偃旗息鼓了。但是今天,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常延龄感到前段时间胸中压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扬眉吐气。
“皇祖呵佑!”常延龄转身向着北面孝陵方向拜了一拜。他对自己谋划中的某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更加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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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永忠被内府净军簇拥着,低着头,跟在卢九德后面,从西安门边上的一扇小门进了皇城,往西华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的小太监、侍卫都纷纷低头躬身在路边避让。卢九德昂头阔步,孙永忠则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跟在他身后,一点都不引人注意,只当他是个宫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跟随小厮。
卢九德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拥有“批红权”,权势极大。虽然不如随伺于朱由崧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韩赞周,但因为他又兼着南京内守备的职,管着京营。所以也是深得朱由崧宠信,在南京城中权势滔天的人物。故而,他在皇城内,靠近西华门的地方,有自己的“直房”,是一处独立的三进院子,配有卧室、厨房、书房、精舍和下人的住处,后面甚至还有个带池塘假山的小花园。有专门负责帮他参赞机要的亲信,有十几个贴身随从,还有几个听事、长随带着十几个小火者专门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安全方面,则有一队身强力壮的净军负责守卫。
这个地方等级森严,规矩繁多,所有人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情,一旦有人大声喧哗或者不小心翻了错,就会被拖到院外一处专门的密室,执行“家法”。
今天卢九德的举止有点奇怪,他一进院子,就遣散了护卫他的净军,对迎上来的亲信、参赞机要的秘书都置之不理,板着脸,对着他们一挥袖子,就带着低眉顺目的孙永忠钻进了院后一个小花园里的精舍里。
这是卢九德平日静修之地,非常僻静。精舍外面有小池环绕,有假山和竹林荫蔽,除了一个贴身服侍他的小太监,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院子半步。小太监从来没见卢九德带外人进过这间精舍,但也不敢问,只能遵照卢九德的吩咐,在外面值守,谁也不许靠近。
“拜见监察使大人……”
进了精舍,卢九德把门关上,立刻一改先前在人前的倨傲姿态,立刻跪倒在地,向孙永忠磕了个头。刚才还低眉顺目的孙永忠,则一扫之前的畏畏缩缩,挺直了身子,把手背在身后,也不理他,自顾自观察起房内的布置起来。
和一般的达官贵人家的精舍不同,这里的供桌上,既没有佛像神像,也没有排位,有的只是一个黄金铸成的十字架。
孙永忠闭上眼睛,向着十字架虔诚地祷祝了片刻,又在身前画了个十字。这才睁开眼睛。他抚摸着供桌上一个精美的,雕着蟠龙图案的宣德炉,看着趴在地上的卢九德,嗤笑了一声:“利欧,你在这金陵城中,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卢九德浑身一颤,已经很久没人叫他“利欧”这个名字了,这让他立刻进入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他不敢抬头,轻声说:“都是上帝恩典,掌书大人信任,奴婢才得以暂时干着这个差遣。为的都是我教传行大业,发扬光大……”
孙永忠坐到一个罗汉椅中,摆了个舒服的坐姿,向着卢九德挥挥手。“得了得了,起来吧……”
卢九德如释重负,站起身来,低着头,弓着背,语气恭敬地说:“监察使大人但有吩咐,奴婢一定竭尽全力。”
孙永忠笑了一下:“利欧啊,你这可是又说错了。”
卢九德身子一抖,赶紧说:“请尊使指教。”
“临行前,掌书大人已经升了我做执剑了。”孙永忠露出得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