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作为大周旧都,虽做正式京师不足五十年,却是南方最富庶之地。
城内五姓七望的豪门望族,即便放在如今的燕京,也是顶尖上流人家;单论财富,地处江南核心的金陵更是天下首屈一指。
苏家在五姓七望中仅算末流。
祖上有官身的,得追溯到太宗年间:苏家老太爷曾做过上元县知县。
对比其他家族祖上非相公阁老、即六部要员的出身,苏家起点不可谓不低。
但苏家擅经商,尤其在布匹行业独树一帜。
如今不仅在江南地带闻名遐迩,一款名为“紫薇布”的华美布料,更赢得京都达官显贵青睐,成了天授元年以来受女帝节俭影响下宫中少数指定要的贡布。
虽家财万贯,苏家却乐善好施。
当代家主苏映溧更是如此。
四月金陵闹水灾时,她带头募捐,结果除李家积极响应外,其他家族的捐赠总和,竟不及苏家一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不少人对商贾“为富不仁”心存偏见,金陵百姓却多对苏家心怀感激。
尤其安南王叛乱时,苏家遭逢横祸,更让百姓对其遭遇生出同理心。
是以,当传出苏映溧与那位圣贤传人和离的消息后,众多豪门望族对其心生倾慕,也便不足为奇。
其中固然少不了贪财好色之徒,但真心倾慕这位“人美心善”女子的,亦不在少数。
外界的喧嚣,却甚少影响到苏映溧。
白日里,在苏家几乎见不到这位苏家家主的影子。
要么在某间店铺核验账目,要么亲赴染坊,叮嘱布料烫染的时长与天气变化的注意事项,要么在天香楼指定包厢洽谈生意。
传闻她身边除丫鬟随侍外,更有东青帮高手护卫左右,东青帮帮主雷乾的亲弟弟雷坤,便是负责她安危的主管。
曾有一事传遍金陵:外地一位大户纨绔,借谈生意之名宴请苏映溧,起初还算彬彬有礼,几杯酒下肚后却暴露好色本性,竟想对苏映溧动手动脚。
结果被雷坤当场打得满地找牙。
那纨绔家中在江湖上认识些门派,咽不下这口气,竟带了数十人去东青帮讨说法。
强龙都难压地头蛇,何况那纨绔结识的不过是些三流门派。
三四十人连雷帮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东青帮帮众揍得落花流水。
若非东青帮不愿闹出人命,那纨绔怕是走不出金陵城。
到了晚间,苏映溧只会待在休憩的闺房,点上一对香烛,对着铜镜静坐,不贴花黄,也不梳妆,只是默默出神。
唯有苏家一些有资历的家仆才会知道,自家小姐还会去另一处地方。
那座自姑爷离去后,便一直空着的书房小院。
苏映溧每次都独自前往,从不带人。
这事后来被发现,纯属偶然。
一天苏灵婉闲步到书房小院,见里头有动静,推门进去,竟看到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姐姐,正拿着抹布擦拭小院里小屋的边边角角。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苏灵婉挂在嘴边的那句——姐姐是为解相思苦,日日去书房小院睹物思人。
对此,苏映溧自是不认的,辩解道:“我哪有每天都去,我是每隔三日才……”
……
今日的书房小院,迎来了大半年来罕见的热闹。
不仅有人欢聚,还有美味佳肴,更是连持续了半月有余的大雪,也应景地停了。
苏灵婉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小翠,再加上随侍苏映溧的婢女小环,三个小姑娘在院里堆雪玩。
江南虽不是不见风雪之地,但换做往年,仅有腊月里一两场如粗盐般的细雪,落地化水,别说堆一人高的雪人,连打雪仗都费劲。
三个小丫头旁若无人地玩闹着,笑声传得老远都能听到。
院内还有两位身材高大的兄弟,东青帮帮主雷乾及其胞弟雷坤。
这两个铁塔似的壮汉,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另有缘由,竟都坐立不安。
若非在苏家说一不二的苏映溧屡屡抬手示意“无碍”,这兄弟俩怕是早想找借口溜走了。
“大哥,那、那魔头……不对,是教主?也不是……”
雷坤缩着脖子,凑到雷乾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忐忑,“大哥,咱真要等着吃公子亲自下厨做的饭?”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吃顿饭,又不是让你吞刀子,屁话这多作甚?”
雷乾乜斜了雷坤一眼,“还有,待会儿吃饭少说话,要是泄露了公子身份,唯你是问。”
“不敢不敢。”
雷坤连忙应下,心里却暗自佩服大哥。
不愧是三品武夫,越发有宗师气度了,居然敢同天下第一魔头一桌吃饭。
反观自己,还是修行太浅、眼界窄,连这点静气都没有。
雷坤望着雷乾愈发挺拔的背影,悄悄低下头,在心里暗自鼓舞自己:得向大哥学,不能露怯。
然而,雷坤没注意到的是,他身前那位高高在上的一帮之主,宽袖下的拳头正紧握着,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
雷乾自己也在发怵。
他先前沾着三将军的光,曾在来福客栈与那位公子同桌共饮过。
可彼时,对方还是书生装扮,身上的武道境界也没完全恢复,瞧着和普通读书人没两样。
可这半年来,江湖上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的传闻可俱是传到了他这位太平教分舵的舵主耳中。
一些太平教内部的绝密消息,他如今也有资格知晓一二。
可越是知晓得多,心中的敬畏就愈发浓重。
泗水城得十大宗师之一的岁东流亲传岁家拳,岁老爷子如今已是拳脚无敌的陆地神仙。
西山上,剑挑两大剑宗年轻一辈剑魁,引动十七柄仙剑争相认主,却不予取用。
青江之上,一剑白蟒,逼退无双城一品龙象境的江中鲤。
无双城内,更是与镇压江湖一甲子的岳无双对峙岳楼之巅,差一点就分出了“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
至于二至别君山,以洞玄境界以一敌十,雪夜闯皇城,独战皇城权阉,视千万御林军如无物,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这其中任何一桩事挑出来,都是足以震惊江湖,留名传世的壮举,可全是一人所为。
自从迈入上三品,成就三品准宗师,雷乾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武力方面带来的压力。
可就在城外十里,他率领帮众迎接时,那白发年轻人刚从马车上下来,他不过是惊鸿一瞥对方那双深如寒渊的眸子,便瞬间呼吸一滞。
雷乾当时有一种直觉,若是自己被那人视作敌人,恐怕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
小院门口有脚步声传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雷乾快步上前,想要相迎,却不料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
“我等本应在观云轩研学,如今却为贪一口口腹之欲下山,实在有失先生身份。”
“你这老东西!明明是你先应下,说课业暂停一日无妨,如今到了地方,倒摆起先生架子了?”
两道声音出自不同人,后者显然与前者不对付,话音刚落便拆台。
“李文甫、王舜臣,要斗嘴便去别处,莫扰了众人兴致!”
第三道声音响起时,书院六科先生已现身小院门口。
雷乾见状,赶忙抬手作揖,“不曾想,竟能与在此地与诸位先生相遇。”
“雷帮主,别来无恙。”
王舜是书院射科先生,最喜雷乾这等膂力过人的英武之士。
先前金陵传得沸沸扬扬的“书院先生造访东青帮”一事,就是他王舜被雷乾赠予了一支上好的弓箭,二人聊的投机,一时兴起,居然把酒言欢了一夜。
“六位先生莅临,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