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朝会格外漫长。
并非因繁文缛节拖沓,也不是满朝文武觉得手持笏板立在殿中,比在家抱着美娇娘睡回笼觉更舒坦,只是往日里那些混在队列中、双目无神如哑巴般的老油子,今日竟一个个抢着出列,进言献策。
可细听之下,那些所谓的“治国之策”,多半是拾人牙慧的陈词,为数不多的己见,也像是灵光乍现,临时拼凑得出,细想之下,错漏百出。
是这些早已忘了百姓疾苦的朱紫贵人突然良心发现?
还是怕散朝后不知该如何面对宫外的乱象,才借“忧国”之说,故意延续朝会?
也就只有天晓得了。
谢云立于一旁,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这般平日里罕见的“君臣协力、共商国策”的场面,竟是在一位武道宗师的威压才得以出现。
说起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谢云注意到杨阁老的状态不太好,便暗中渡去一缕浩然之气。
这位阁老并非修行中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寻常老人活到这个岁数,或许前一刻还精神矍铄,下一刻便可能一口气缓不过来。
谢云看着杨阁老额角渗出的冷汗,仍强撑着如松的站姿,心中有了推测。
许是方才上朝时,轿撵在长安门落下后,阁老穿过千步廊时,又在承天门下多逗留了片刻,不慎染上了风寒。
“阁老,不会太久。”
谢云来到杨阁老身旁,低声道,“赵大珰出手了。”
是的,就在谢云挥静鞭整肃朝堂的间隙,御座后方的阴影里,有一道气息动了。
几乎没人能察觉那细微的动静,那是那位与大周同龄的老太监,最擅长的藏匿之术。
“金陵一别,不曾想再见居然是这般光景。”
谢云的眼前出现一道青衫书生的身影,“独战两位陆地神仙,你当真有把握?”
这是这位年轻的国子监祭酒第一次体会到世事无常,变幻莫测。
……
破败的殿宇前,白衣青年持剑而立。
“老爷子,能不能别总往脸上招呼。”
夏仁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
他的肉身虽不及佛门大金刚那般无坚不摧,却也是世间罕有的神仙体魄。
寻常刀剑自是不必多说,便是一品强者手持神兵利器,想伤他也要先掂量掂量自身斤两。
可如今,他一只眼眶已然发青,足以证明那一拳能捣毁一座殿宇的拳劲是何等犀利。
“你将生死都置之度外,居然还在乎皮相?”
岁东流亦是收拳调息。
并非只是他倚老卖老,痛下杀手,因为此刻他的胸膛前也有一道显眼的伤痕。
那看似无锋的魔剑九渊,剑气诡异无比,饶是修成陆地神仙境,岁东流亦是不敢次次硬撼。
若从高处俯瞰,便能看见以二人交战之地为中心,方圆千丈内的楼阁殿宇早已损坏无数,断壁残垣间还覆着一层薄雪,更显狼藉。
此前尚有御林军结阵冲杀,结果却被夏仁一剑破去近千士卒的甲胄。
即便当时岁东流已出手削弱了大半剑势,依旧挡不住那沛然莫御的剑气。
两位陆地神仙都不愿徒增死伤,岁东流当即下令:御林军退守午门,誓死守卫奉天殿,不得再退一步,也不得再上前一步。
于是,承天门前,千步廊上,除了落不下的风雪外,便只有两道身影屹立。
……
重掌御林军指挥权的赵炳,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相反,他原本黑红的脸变得煞白,像雪一样白。
在军卒看来,统领大人脸色难看,或是因承天门下遭那魔头偷袭、身受重伤,或是因近千袍泽折损、心如刀绞。
这两点自然不假,可赵炳自己清楚,真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是心底涌起的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
是的,这位曾在朱雀门之变中紧随拓北王、将先帝晚年所生的龙子龙孙尽数屠戮、靠血腥手段坐上统领之位的刽子手,感到了恐惧。
他亦然武道修行人,早年间也曾与所谓的江湖高手较量过。
龙象境的铜皮铁骨、膂力千钧,洞玄境的诡谲杀招、防不胜防,就连天应境强者的手段,他也亲眼见过。
当年年轻的拓北王,便在据北城引动天地之力,将被炮火轰碎的城墙生生补全。
但在他看来,这些终究是匹夫之勇。
只要麾下士卒悍不畏死、结阵冲杀,总能耗尽武道高人的底蕴。
是以他此前始终觉得,陆地神仙纵使是一品极境,无非是兼修龙象体魄、洞玄玄妙与天应伟力,终究还在人力范畴之内。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心中的震动已不知该如何言说。
“世人皆说我赵忠,是蚕食龙气的蛀虫,逆天而行龟活了六百年。”
一道阴柔的嗓音突然响起,似从四面八方涌来,无迹可寻。
赵炳猛地转身,只见一位身着蓝袍的老太监,竟凭空出现在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的午门之后。
不等赵炳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那生着一双惨白手掌的老太监,又瞬间出现在了午门前。
“可若是没我这阉人,又何来大周天子,何来江山稳固。”
地面上没有脚印,老太监下一次落脚,已是过了端门。
惊骇,在每一位军卒脸上浮现。
唯有身负皇城安危之责的赵炳,从短暂的怔忡中勉强回神,口中喃喃,“原来……那传言竟是真的。”
赵炳回想起他受任御林军统领时,曾叩谢皇恩、立誓护天子周全,可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冷笑。
赵炳原以为是那位女子皇帝并不信赖他的忠心与武力,可现在回想起来,那阴柔的嗓音,根本就不是女帝的风格。
……
“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看着突兀出现在岁东流身后的身影,夏仁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反倒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早在岁东流现身承天门下之前,他心中的假想敌,就一直是这位传闻中专杀武道宗师的老太监。
“好些年没有陆地神仙闯入皇城了。”
名为赵忠的老太监注视着眼前的白衣青年,语气里带着几分由衷的感叹,“本以为是哪个修阴邪法门的老怪物夺舍了年轻肉身,又侥幸成就魔头之名,如今看来,倒真是英雄出少年。”
岁东流立于一旁,始终沉默着,只默默调整气息。
夏仁也同样没接话,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
他比谁都清楚,这以血腥手段闻名、杀人无数的阉人,绝不会因一句“惜才”就手软。
果然,老太监下一句话,便让周遭的肃杀之气骤然攀升:“咱家那监牢里,倒是好久没囚禁过陆地神仙了,如今正好填补这个空缺。”
说罢,老太监转头看向岁东流,“岁宗师,你既得陛下垂青,总领皇城安危,咱家断然没有撇下你的道理。不如一同出手拿下这狂生,免得奉天殿的朝会,真要开到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