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阁老连连摆手,打断了他的解释,目光里多了几分追忆,“我方才看着你,倒想起了你父亲,当年的谢御史,也是这般两袖清风。”
他轻轻叹道:“好官难当,清官更难做。你父亲既是好官,又是清官,可谓难上加难。”
杨阁老忽然笑了,带着几分自嘲,“我杨三相算不算好官,且留待后人评说;但清官二字,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
“满朝文武中,若阁老都算不得好官,那便无人敢称好官了。”
谢云的话并非恭维,他本就不是会说奉承话的人。
自打入阁,他亲眼见这位三朝元老,与那位年纪比他长不了一两岁的女帝,一同将纷乱复杂、党派林立的朝堂稳住。
这份稳固背后,要付出多少努力、承担多少代价,绝非外人能想象。
谢云贵为国子监祭酒,得文脉认可,可读书与治世之间,隔着一道如纸上谈兵般的鸿沟。
入阁不到半年,他已见识了无数暗流涌动、风云变幻。
就连他自己,也早已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
……
“你心里,对陛下,可还有怨言?”
望着日渐清晰的紫禁城,杨阁老忽然问向谢云。
至于怨言的源头,二人心知肚明。
换作旁人来问,早已深谙朝堂斗争残酷的谢云定会严阵以待,矢口否认,绝不肯留下半分把柄。
可面对眼前这位曾有过救命之恩的长辈,他不愿隐瞒,“没有怨言,只是……”
“只是想二先生退出朝堂?”
杨阁老道出谢云心中所想。
“我姐姐,志不在此。”
内阁大学士谢云从未在朝堂上与那位有“缄默学士”之称的女夫子有过任何交流。
满朝都传他们姐弟不睦,却只有杨阁老知道,谢云避而不谈,只因心中愧疚。
“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即便是缝补起来,也举步维艰。”
向来不对先帝功绩妄加评判的杨阁老,此刻竟毫无顾忌地感慨。
“我虽也看不透陛下为何要那般做,但陛下肩上扛的是九州万方,大周亿万百姓的生计都系于她一身,她定然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朝堂之上,人人都知杨阁老是女帝的死忠。
贪恋权势也好,倚老卖老也罢,杨阁老已经无心解释。
他只是在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与一名心系百姓的皇帝一起,为这个看似平稳,却风雨飘摇的国家,尽上自己的最后一份力。
……
承天门前,满堂朱紫从长安左右门分别汇入。
一位英武不凡的老者逆着人流,立于雄伟的承天门之下。
仅是赤手空拳,负手而立,一股武道宗师的气势便油然而生。
便是身份尊贵的朝官在经过时,都下意识地弯了弯腰。
谢云知道这位老者,听说曾被先帝器重,当年常于三军帐前传武授艺。
三个月前,这位沉寂已久的武道宗师被陛下秘密召入京城。
这位老者昨日就站在此处,闭目以待,风雪进不得他身。
……
天,有微亮的迹象。
谢云朝那位姓岁的武道宗师微微行了一礼,正欲抬步迈入承天门下的侧门,忽有一股磅礴气势陡然激荡开来。
他循感望去,原是那位双目久阖、静如玄龟的武道宗师,竟在此刻骤然睁眼,隐隐间,似有精光迸射而出。
谢云本能回头。
千步廊上,风雪正紧,一道身影朝皇城走来。
他的衣服是白的,剑却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