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日后可能成为成为同僚的官阶尊卑。
只因十八年前,午门事发,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时,是这位老人登门喝退了前来拿人的锦衣卫,更是在朝堂上顶着先帝的盛怒,硬保下了谢家最后一点香火。
如此大恩,这区区一个搀扶,又算得了什么?
……
“阁老光临寒舍,可是有指教之处?晚辈定当洗耳恭听。”
谢家小院里,青石板缝里钻出几丛青苔,墙角的竹影斜斜映在阶上。
侍女早已将软垫铺在梨花木椅上,杨三相被谢云扶着坐下,老骨头陷进柔软的垫子里,才微微松了口气。
“指教算不上。”
杨三相呵呵笑着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这大周上下,能指点堂堂国子监祭酒的,怕是没几人。只是想着故人之后不日要进内阁,我这把老骨头在朝堂尸位素餐了大半辈子,肚子里多少攒了些还算有用的经验之谈,便想与你闲叙几句。”
他斜眼扫了一圈,除了两名端茶侍立的婢女,其余皂隶、随从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院,连院门外都听不到半点动静。
“阁老言重了。”
谢云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姿态依旧恭谨,“谢云资历尚浅,纵使有几分薄才,也只在学问一道。政事上毫无建树,先前呈给陛下的谏言,不也被打了回来?”
世人只知他年纪轻轻便执掌文脉,却不知朝堂深浅。
能否在政事上真正施为,终究要看天女陛下的心意。
“是这封吧?”
杨三相朝婢女招了招手,对方立刻捧来一本奏折,封皮上还留着朱批。
“言辞恳切,主次分明,是封好谏言。只是……”
他话说一半便停了,指尖在奏折上轻轻敲着。
谢云见状苦笑:“阁老也不认同我的主张?”
“大方向是对的。”
杨三相翻开奏折,苍老的手指点过字迹清隽的行款,“诸如削减内廷开支、补给北疆军费,便是这废除科举中的诗词取士,改为经世策论,更是利国利民的好法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谢云谏言里的条条举措一一列举,语气里多有附和与推崇,显然对这些主张颇为认可。
“只是这最后一条……”
杨三相的手指停在奏折末尾,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劝陛下莫要将过多心思放在江湖上,连涉及宗师尊位的事宜也该停下……”
他没再说下去,只抬眼看向谢云,眸子泛着浑浊的光。
谢云会意,却仍是不解其中关节,眉头微蹙道:“难道我说得不对?陛下这举措,引得江湖纷乱不休,无论对百姓还是朝廷,都毫无益处啊。”
……
这些时日,大周江湖上的宗师之争成了街头巷尾小报的头条,便是千里之外的燕京,茶坊酒肆里也满是谈论江湖宗师风采的声音。
有人说岁老宗师已臻天人之境,一拳一掌能引天地异象。
有人讲两大剑宗摩擦不断,剑拔弩张间隐隐有火并之兆。
便是国子监里本该钻研学问、讨论治国理政的学子,也开始凑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剑论武,全然没了往日埋首书案的模样。
谢云将心中忧虑一一道出:“长此以往,岂不是人人都想着修习武道,将匹夫之勇视作志向?这般风气,当及时遏制才是。”
杨三相听着,时而颔首,时而摇头,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却始终没有插话。
“有些事情,你未入阁,也不在陛下身前,无从知晓,倒也怪不得你。”
直到谢云说完,杨三相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听老夫一句劝,将谏言的最后一条删去。”
谢云蹙眉欲再问,杨三相却已站起身,被婢女搀扶着走向院门。
“这大周江湖的波谲云诡,可不比朝堂好上多少啊。”
老人走了,留下这句似是答案又非答案的话。
过了许久,谢云才想起竟忘了出门相送。
他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忽然抬头朝头顶的老槐树唤了一声。
“咕——”
一只羽毛油亮的乌鸦从枝桠间飞下,扑棱棱落在他肩头,黑宝石般的眼珠滴溜溜转着。
谢云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提笔疾书几行字,卷成细卷系在乌鸦腿上的铜环里:“将这封信送给她,我想知道一些事情,一些往事。”
乌鸦似通人言,蹭了蹭他的手腕,随即振翅而起,掠过昏黄的天幕,朝着南方的天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