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东城,鲤鱼巷。
黄昏的霞光漫过灰瓦飞檐,将巷道染成一片暖橙。
一架八抬大轿在轿夫们整齐的号子声中缓缓驶入,朱漆轿身描金绘彩,四角悬着的铜铃随着步伐轻晃,却只发出极轻的叮当声,衬得周遭愈发安静。
七八个皂隶手持藤棍在前开道,青黑色的公服下隐隐透出武夫的悍然气势。
巷道两旁的人家见状,忙不迭将在路边追跑玩闹的孩童拉回门内,吱呀一声闩上木门,只敢从窗缝里偷偷窥望。
另有两个身着青碧色宫装的侍女提着羊角灯笼,傍晚的微光中,灯笼里的烛火已透出几分暖意,将灯罩上那个烫金的“杨”字照得清晰。
那字迹笔力遒劲,绝非寻常人家能用。
在京都这种地界,便是一块砖头砸下去,也总能砸出几个朝廷命官来,这鲤鱼巷住着的,就有不少能上殿一睹龙颜的朱紫贵人。
但能有这般仪从的,多半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
是以轿撵经过时,紧闭的大门背后总传来细碎的窃窃私语。
有人试图透过皂隶们挺拔的身影,揣测轿中人物的身份。
有人则是盯着侍女灯笼上的姓氏暗自猜度。
更有心思活络的,顺着轿辇行进的方向暗自推断,当从府上有资历的老管家口中得知那道路尽头的居所时,又免不了显露出惊诧之色。
“落轿!”
随着轿夫们一声低喝,八人膝盖同时微微一曲,肩上那几乎占去半条巷道宽的奢华轿辇便四平八稳地落在青石板上,连一丝多余的晃动都没有。
侍女上前掀开轿帘,一道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那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虽身着素色常服,举手投足间透着久居高位的沉稳气度。
他刚站稳脚跟,手持藤棍的皂隶们已迅速在门前两侧排开,脊背挺得笔直,肃穆戒备。
……
“好些年没往这鲤鱼巷走走了……”
老者负手而立,望着前头那不算庄严恢宏、却透着古朴气韵的门庭,沉声自语,语气里带着几分时过境迁的怅然。
“若是晚辈没记错,当是十八年了。”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从里推开,一道人影缓步走出。
看模样是青年,身着月白儒衫,束着简单的玉冠,可眉宇间那股沉静淡泊的气质,却像浸淫学问数十年的老学究。
不是沉沉暮气,而是纯粹的书卷气,温润如古玉,便是目不识丁的泼皮闲汉,也能一眼瞧出这是位真正的读书人。
“晚辈谢云,见过杨阁老。”
青年微微躬身,执的是标准的晚辈礼。
被称阁老的耄耋之年的老者正了正神色,昏黄的老眼仅是匆匆一瞥面前的年轻人,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精神恍惚。
这位女帝身边能排进前三的宠臣,不日便将跻身首辅,成为朝野上下公认的阁老,此刻竟然伸出手,指尖微颤,喃喃出声:“退之……”
年轻人抬眸,温醇一笑:“没想到,十八年后,还能听到有人喊家父的字。”
谢云的父亲,乃是嘉宁年间的御史中丞谢愈,字退之。
有人说这字取得不好,其实并非不好,只是那原主,本就是个不知后退为何物的犟骨头。
便是日日夜夜有人喊他退之,退之,他也全然当作了耳旁风。
“是老夫眼拙了。”
杨三相也回过神,捋着颔下花白的胡须上前一步,笑意里带着几分感慨。
一旁的侍女见状,忙想上前搀扶,却被另一道身影捷足先登。
若是换作旁人,这般主动搀扶,定会被视作趋炎附势的投机之举。
然而眼前这年轻人的动作,却只有纯粹的晚辈对长辈的尊崇,坦荡得让人心折。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国子监祭酒谢云,执掌着大周一条文脉,不过及冠之年,便已是数得着的大儒,便是女帝见了,也要称一声“先生”。
近日朝堂更有风声,说女帝有意让他进驻内阁,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像他这般人物,只需守好基本礼仪,便是对长辈最大的尊敬。
这般亲自搀扶的姿态,若是传扬出去,反倒容易惹来刻意逢迎的非议,损了读书人清誉。
可谢云毫不在意。
这位老人,当得起他这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