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曲觉得自己撞了大运,领了份天大的好差事。
尽管过了一夜,昨晚的光景还历历在目——干爹把他叫进内廷值房时那副不同寻常的郑重。
昨夜,星稀。
实名魏保,却被宫内大小太监称为‘老祖宗’老太监,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指尖捻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慢悠悠开口:“小汪啊,跟了干爹多少年了?”
汪曲心里一凛。
老太监极少单独叫他进房,更不会说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这般光景,要么是自己犯了什么他还不知道的大错,要么就是有天大的机缘要落到头上。
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垂首:“算上今年,正好是十年,干爹就是我亲爹,莫说区区十年,便是跟一辈子,下辈子,我都愿意。”
当年能从一众小太监里拔尖,认下这位司礼监秉笔做干爹,靠的可不只是运气。
汪曲太懂这里头的门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得恰到好处。
“跟了干爹这么多年,却还在浣衣局那种地方打转。”
老太监的声音像卡着口浓痰,含混得发闷,“心里头,就没怨过干爹?”
汪曲垂着眼帘,睫毛却轻轻颤了颤。
他太清楚了,干爹的嗓子根本没毛病。
前几日女帝陛下兴起,让老太监唱段昆曲解闷,那老东西吊着嗓子咿咿呀呀,腔圆字正,嗓音透亮得比十六七岁的小旦还清亮。
可对着他们这些干儿子、底下人,偏要装出这副瓮声瓮气的模样。
无非是拿捏着架子,用这份含糊不清的威严,让底下人摸不透心思,只能乖乖听话。
这些心思,汪曲揣得明明白白,却半个字也不能露。
他反而把腰弯得更低,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虔诚:“干爹说笑了。能得干爹庇护,蒙干爹教导,已是汪曲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有半分怨言?”
“呵,干爹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
老太监笑了,一口黄牙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光,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
后来汪曲从那间弥漫着龙涎香的屋子里退出来时,只觉得脚步发飘,像踩在棉花上。
干爹给了他一个差事:明日去城门口,迎一位客人。
“那是陛下亲自下旨要招揽的贤才。”
老太监拍了拍他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道,“这事办得妥帖了,你汪曲,也就到了飞黄腾达的时候。”
这句话,在汪曲耳边绕了一夜。
他平躺在床上,一整夜没动,也没合眼。
十年浣衣局的苦熬,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
“二先生,过了午门,到养心殿就不远了。”
汪曲弓着腰,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至今没弄明白,为何干爹要让他天不亮就候在宫外,更想不通老天监为何三令五申,要称呼来人为“二先生”。
天女陛下器重的贤才?这京都何时出了位姓二的大儒?
他战战兢兢等了一上午,见到来人时,对着画像比对了半天才敢确认——竟是位女夫子。
汪曲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陛下本就因女子临朝饱受非议,登基后极少启用女官,身前能称得上位高权重的女性,唯有号称“大周龙雀”的神捕司指挥使,那人却是个连言官都不敢招惹的例外。
而今天,他竟要亲自领着一位可能步入朝堂的女夫子面圣,光是想想,就觉得喉头发紧。
是以这一路上,汪曲半点不敢怠慢,眼角的余光时刻留意着身旁女夫子的神色,生怕哪个举动不周到惹得对方不快。
若是她在女帝跟前稍提一句不满,自己这升职的美梦怕是即刻就要碎了。
然而,一路上面色淡然、未见半分不愉的女夫子,却在午门前忽然停住了脚步,再不肯往前挪半步。
“二先生,这午门虽有规矩,”
汪曲连忙解释,额角渗出细汗,“但先生是陛下亲自召见,特许走这边——这东门,平日里只有一品至三品的高官才能通行,不算僭越的。”
被唤作二先生的女夫子却没动,只是沉默地站在午门前的广场上,目光落在那座巍峨的门楼顶端,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汪曲的喉结滚了滚,想催,却不敢太直接。
这位可是女帝陛下亲自要招揽的大儒,任务必须妥帖完成,可对方的心情也得照顾。
慢一点就慢一点吧,反正陛下总有批阅不完的奏折,只要能将人平安带到,没留下坏印象便好。
想到这里,他按捺住焦躁,垂手立在一旁静静等候。
“陛下登基后,这午门外,见过血吗?”
女夫子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却像一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带着些没头没尾的突兀。
“先生说笑了。”
汪曲连忙回话,语气里掺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赞叹,“陛下登基后励精图治,礼贤下士。别说是午门见血,便是庭杖这种有损体面之举刑罚,都未曾用过呢。”
这话既是实情,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拍女帝的马屁。
眼前这位可是陛下想招揽的贤臣,他汪曲自然要为陛下树立好形象。
“那先帝在位时呢?”
女夫子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离开午门的飞檐,又问了一句。
“这……”
汪曲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谁都知道,先帝晚年沉迷长生术,昏聩到将一群谏言的大臣集体拖到午门外受杖。
当时在午门前一字排开受辱的,可都是他们这些小太监平日里见了要抖三抖的重臣。
先帝虽昏聩,却也没把事做绝,廷杖多是点到为止,只为震慑那些喋喋不休的言官清流,并未下死手。
当年确有位六部老臣受杖后没过几日便离世了,但终究算不得血溅午门。
汪曲六岁入宫,对先帝的旧事知道得不少,便依着干爹“如实作答”的嘱咐,拣能说的一五一十讲了。
“不对。”
二先生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嘉元四十一年,有位御史,是被庭杖至死的,就在这午门广场。”
汪曲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竟忘了这件当年震惊朝堂的大事。
他净身入宫时,已是那桩惨案发生后的第四年,却仍能从老宫女、老太监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些影子。
毕竟,那位御史大人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竟敢在先帝的寿诞上,当众发难斥责其沉迷方术、荒废朝政。
那位御史中丞姓什么来着?
汪曲的脑子飞快打转,忽然想起——是姓谢。
如今那位年纪轻轻便坐稳国子监祭酒之位的大儒谢祭酒,正是那位谢御史的血脉。
这位女夫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案?
汪曲心里打鼓,悄悄摸出干爹给的画像,借着天光再看时,才注意到画像左下角有三个小字,是主人的名字:第二梦。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