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正蹲在茶摊角落编撰最新一期的《太平小报》,闻声吓得差点把砚台扣进茶汤里,抱着小本本绕了三条街才敢露头。
如今二先生的命令摆在面前,明着抗命万万不敢——太平教的教规,他可没胆子尝试。
可真要他冲上去护住夏仁,与陈家面馆那对持剑夫妇硬碰硬,或是对上那位杀气腾腾的锦衣卫指挥使,无异于踮着脚往烧红的铁锅上跳。
思来想去,他也只想到这么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把夏仁的行踪透出去,让想杀他的人自己找上门去。
陈家夫妇与岳归砚,哪一方都不是善茬。
若是他们真能斗个两败俱伤,夏仁说不定能趁乱脱身,他也算是间接尽了力;就算不成,左右是他们三方的恩怨,他这躲在暗处的传信人,想来也不会被立刻盯上。
至于夏仁那边,暂且瞒着便是。
只说安排了援手,却不提这援手原是“催命符”变的。
等事了之后,夏仁纵使不满,难道还能追着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算账?
他早已把行囊收拾妥当,就藏在算命摊子底下,里头银钱干粮样样俱全。
只消听见风声不对,扛起褡裢就能钻进泗水城的胡同迷宫,保管谁也找不着。
“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尤其是当她说要杀一个人的时候。”
俊美少年没像算命先生那么多心思,却笃定那位大周龙雀并非为杀人而去。
“照这么说,男人的话也不能信,特别是当他说爱一个人的时候。”
算命先生觉得少年的话颇有道理,便顺势举一反三,甚至兴奋地翻开小本本,提笔疾书,“这话得记下来,刊在新一期的小报上。”
“这我就不知道了。”
俊美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小声道,“我只懂女人。”
……
韩去病第三次陷入这般狼狈境地。
第一次与老杨交手,他使出浑身解数,却连对方分毫都伤不了。
第二次对上夏仁,他手中的剑根本跟不上对方出剑的速度。
而今天,眼前这位妇人的剑凌厉得让他几欲抓狂,便是他的第三次狼狈。
“你不是我的对手,也不是我要杀的人,退下吧。”
韩月开口劝道,目光落在这位剑冢晚辈身上。
她已多年不问江湖事,自然不会有心思去查韩去病属于剑冢韩家的哪支哪脉,她只是从对方的剑中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都是剑冢年轻一辈的执牛耳者。
只不过,她是二十年前,他是二十年后。
“不愧是剑冢百年来女子剑道禀赋第一人。”
韩去病抬头,嘴角溢着血,手上的剑不住颤抖。
他自然清楚,自己绝非上一代剑魁的对手,中间隔着二十年光阴,更横亘着宗师与半步宗师的鸿沟。
“二品小宗师,你居然想一个人应对,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你剑心无垢,还是脑袋缺根弦。”
夏仁在马车上调息片刻,提着剑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暗伤始终未愈,即便重修,也得花些时日绕过囚龙钉,才能勉强运转周身气脉。
“你的气息不太对劲。”
韩去病先看了眼夏仁手中那柄黑色的剑,又望向他周身缭绕的武道之气,“好像长进了,又好像没有。”
“岁家老爷子给了我些机缘,我现在约莫是半步三品,跟你一样。”
夏仁说着,与韩去病并肩而立。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一柄漆黑的剑,一柄亮晃晃的剑。
“可两个半步三品,也绝无可能胜过一位二品大宗师吧。”
韩去病对自己的剑向来有自信,即便三番四次被夏仁和老杨打击,也依旧觉得自己是同境中的佼佼者。
但他也是务实之人,深知境界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他抬头看向另一边,只见陈风将巨剑耍得虎虎生风,剑气竟比刀气还要炽盛,正与老杨对峙,此人竟也是二品宗师。
看老杨那并不轻松的模样,想来此人比那宗师榜第十九的陈竖还要强。
韩去病这才明白,为何夏仁和老杨总对《宗师榜》不屑一顾,这榜单确实缺漏太多。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夏仁既不托大,也不敢擅自开大。
玄武湖那一次意气用事,不仅险些让书院的努力功亏一篑,连武道修为都跌了不少。
这次不到绝境,说什么也不能随便动用底牌。
“那该怎么办?”
韩去病望着已然提剑杀来的韩月,虎口一阵刺痛——方才的剑气竟顺着他的去病剑,震得他手臂发麻。
“我跟岁老爷子学了套拳,那拳法很不错,我估摸着能用在剑上。”
夏仁语气平淡,这话听在韩去病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且不说剑修学拳本就隔了一道鸿沟,便是岁老宗师的拳法也绝非轻易能学成的。
他们一行人在岁府总共也没待几天,更别说将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宗师毕生所学转化为剑法了。
“我以前只会耍快剑,快剑自然好,尤其是在境界胜过他人时,更是无往不利。”
夏仁上前半步,如墨般的剑气在黑色剑身上缭绕。
青衫配黑剑,宛如用墨笔勾勒出的劲竹。
“但对上境界胜过自己的人,慢剑才是上策。”
韩月的剑气逼进,夏仁举剑相迎。
明明同为半步三品,可面对韩月那如月下飞雪般无匹的剑意,他竟只退了半步。
“慢剑?”
韩去病眼睁睁看着夏仁手中那柄原本快到极致的剑,陡然间慢到了极致。
而且他此刻对面的是一位二品大宗师——二十年前剑冢的第一女剑魁。
夏仁虽落了下风,脚下的步调却比自己方才应敌时从容太多,恍若在竹林间闲庭信步。
韩去病一时间精神恍惚,竟忘了上前助阵。
“我见过很多天才,他们都叫我天才,直到我后来遇到了一个人,我才发现,天才只是见他的门槛。”
韩去病忽然想起,曾在一册名为《太平小报》的闲刊上见过这句话。
那是个名叫《九公子的剑》的小故事,作者叫老六。
故事奇怪,作者名奇怪,连里面的对白都透着股怪异。
他当时只觉,能说出这种话的,定是位来自小地方的年轻人。
许是成年后初窥外头的天地,才会生出这般浅薄感慨——毕竟这世上,比他强的人数不胜数。
可他万万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成了故事里那个对着他人天赋望洋兴叹的“年轻人”。
“真是个妖孽。”
韩去病这辈子,头一回生出骂人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