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签,因“陆”字计数为“六”,在太平教一众供奉里便得了“老六”这个名号。
这称呼里半分亲昵也无,反倒人人提及都要咬着牙,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皆因这家伙太爱编故事。
但凡捕风捉影的传闻落到他笔下,总能被添补得有头有尾、活灵活现,偏生最后还多半能被他猜中几分实情。
夏仁便是这“编故事”的最大受害者之一。
什么“太平教九公子借酒意偷窥二先生沐浴”,什么“某神秘剑客与胭脂铺妖女掌柜的暧昧二三事”,甚至于“高冷女帝深夜对男子画像暗叹”这种荒唐标题,他也敢堂而皇之写出来……
桩桩件件,都能寻到夏仁的影子。
十年前,活字印刷术从太平教传出后,大周民间的小报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那时的小报多是刊载朝廷政策、诗文曲目之类的严肃内容,偶尔记录些民风民俗、志怪传说,也只占寥寥几页。
可太平教发行的民间小报,画风却截然不同。
只因主管小报编撰发行的,正是这个太平教排行第六的陆签。
夏仁本是个豁达的人,向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可唯独想起一件事,他便耿耿于怀,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当初,正是他拍着老六的肩膀,怂恿道:“莫要拘泥定式,要敢想敢写。”
好嘛,这人确实是敢想敢写,只是那支笔,半点没浪费,全往他身上招呼了。
后来,夏仁翻看着小报,见上面的内容越发荒唐离谱,终于忍无可忍,揣着那份“太平教小报”便去找了二先生。
他特意翻到那些关乎“二先生”清誉的段落,想借着二先生的手,好好镇压一下那个越发肆无忌惮的老六。
可二先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抬眸问他:“你可知这‘太平报’每年给我教赚了多少利润?”
“能有多少?”
夏仁一脸不以为意,伸手翻开桌上的账簿。
只看了几眼,他便乖乖闭了嘴——那串数字实在太过惊人。
果然,抓住了眼球就等于抓住了金钱,这个道理无论放在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是通用的。
没法子,夏仁只能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任由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新马甲,被那支笔一点点污名化了去。
“老大,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陆签紧紧握着夏仁的手,脸上堆着老友重逢的热络笑意。
“握够了吗?”
夏仁挑了挑眉。
“没够。”
陆签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笑意却透着精明,全然不像老杨那般发自肺腑的爽朗,活脱脱一副狐狸相,“等老大什么时候不想把从岁老宗师那儿学的拳法往小生脸上招呼,就算是握够了。”
“那你就一直握着吧,免得我控制不住自己。”
夏仁也回以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他之所以厌烦术士,天机阁占了一半原因,眼前这小子,就得占另一半。
“当真没得商量?”
陆签又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丝试探。
“没得商量。”
夏仁点头,他心里清楚,若是错过了今天,想再逮住这个行踪诡秘的家伙,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老大,我是打心底里敬重你啊。”
陆签赶紧苦口婆心地解释,“若不是你提供了活字印刷术,又教我莫要拘泥形式,小生笔下的故事哪能有今日的光景?所以你信我,写你的那些故事,全是发自真心的。”
“哦?是吗?”
夏仁扯了扯嘴角,论起无耻,他这太平教老大怕是只能屈居第二,眼前这老六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你写《九公子江湖风流轶事》时,开篇就扯上我和二先生,后来正式版怎么删了?还不是怕被二先生扔去思过崖反省?”
夏仁越说越气,脸色也沉了下来,“上次你暗讽老三是满脑子武道的匹夫,差点被他一枪攮穿,是谁救的你?还有秦肆雪那女土匪,也是你能招惹的?要不是二先生拦着,你早被剁了喂狗了!”
感情这臭小子是看人下菜碟!
明知自己身为一教之主,总不能真跟教派的“财神爷”彻底翻脸,便变本加厉地把笔墨全往他身上招呼。
“老大的恩情,小生时刻记在心里!”
陆签先拍着胸脯表了番忠心,随即换上副讨好的笑,凑近两步道,“要不这样,老大,小生给您讲两段江湖往事解闷。您要是觉得有意思,今日这事,咱就当翻篇了如何?”
“好。”
夏仁抱臂站在原地,眉梢微挑,倒要看看这老六又想耍什么花样。
……
天授元年,六月初六。
这本是寻常一日,于泗水城的百姓而言,却因一场盛会变得热闹非凡。
“那‘吴’字旗好生威风,莫不是定远侯家的小侯爷到了?”
“宇文家果然是如今武林最风光的世家,连随行的都是六品武夫!”
“东林剑池居然也来凑热闹?岁老宗师的面子果然不同凡响。”
岁家的比武招亲已预热了一个多月,泗水城本就是江湖人士聚居之地,自然少不了各式议论。
平日里还算宽敞的城门,此刻被陆续涌入的车队堵得水泄不通。
排在最前头的仍是定远侯家的队伍。
虽说宇文家和东林剑池在江湖上的地位,远非那位在边关小有名气的定远侯可比。
但官民有别,即便天下第十一的宇文泰亲自赴会,也得排在后头,与东林剑池的陈氏夫子并列而行。
“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吴字旗下的披甲军士横眉怒目,冲着围拢过来瞧热闹的人群厉声呵斥。
他们手中大枪挥舞着扫清前路,有几个街边摆摊的商贩来不及避让,被枪杆扫得人仰马翻,摊位上的物件哗啦啦散了一地。
即便如此,商贩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灰溜溜爬起来一边慌忙收拾东西,一边跪地连连道歉。
有队伍进城,自然也有人要出城。看定远侯和宇文家这阵仗,出城的人怕是得等上许久。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大路上,驭座上坐着两人:一人是缺了条胳膊、满脸醉态的老汉,另一人则是位生得三分俊俏的白衣剑客。
奇怪的是,赶车的并非老汉,而是那剑客——他左臂夹着剑,右臂正稳稳地攥着缰绳。
“后生,快躲开些!”
路旁卖糕点的大娘瞧着那白衣剑客像是眼神不太好,看不到前方披坚执锐的甲士,仍自顾自赶着马车往前,不由得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那些军爷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卖炊饼的大爷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蒸着面饼的蒸笼往后挪,一边也跟着出声提醒。
“这年轻人,怎这般不识好歹!”
杀猪的汉子见了,只得摇头。
“去病兄,要不要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