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西苑,依旧是海棠盛放之地。
只不过此处的海棠似有不同,香气远比其他品种来得淡雅含蓄,像极了藏在书卷里的心事,不张扬,却余韵悠长。
树下,少女身着一袭粉白色罗裙,正对着一面菱花镜,小心翼翼地往唇上抹着胭脂。
她的动作生涩得很,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头回触碰这些女儿家的物什。
这其实有些奇怪,像她这般生于高墙深闺的女子,最不缺的便是胭脂水粉,平日里描眉扑粉本是寻常事,怎会连唇上的胭脂都抹不匀?
“他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岁棠对着镜中喃喃自语,望着镜里那张略施薄粉的脸庞,竟生出几分陌生感。
她已经太久没穿女装了,久到几乎忘了裙摆拂过脚踝的触感,更不确定此刻这般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尽管这袭罗裙,已是她挑了整整一夜才选出的心头好。
裙摆上绣着的缠枝海棠,是她亲手用银线勾了半宿的花样,针脚里藏着的,都是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期待。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突然做下这个决定。
三年前,当她得知弟弟夭折的消息,当她听见爷爷对着家传武学图谱哀叹家学或将失传,当她隔着雕花窗棂,听见一向疼爱她的父亲与族老商议,打算将她许配给勋贵之家,让外姓女婿继承岁家基业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执拗猛地窜上心头。
她绝不能让这事发生。
于是,她卸下钗环,换上男装,束起长发,以“岁梨”之名,练起了家传的流云掌。
那三年里,父亲偶尔失口喊出她的闺名,她都会红着眼眶争执半天,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烫人的烙铁。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她是岁家的传人,是岁家长孙“岁梨”。
最开始,或许只是憋着一口气,不想让祖辈心血落入外人之手。
可日子一天天过,拳掌一次次挥出,这份执拗渐渐钻进了骨缝,成了她日夜难眠的执念。
她要让所有人都承认,女子未必不如男,她岁棠,一样能撑起岁家的天。
只是今日,当她重新换上罗裙,对着铜镜描摹眉眼时,心底却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那些被男装和拳掌包裹住的女儿家心思,像西苑悄然绽放的海棠,借着风势,一点点探出头来。
“他是为了我才……”
岁棠指尖捏着那方染了胭脂的锦帕,心里明镜似的。
自己那点易容术实在蹩脚得很。那人既能与爷爷从容问拳论道,眼界何等开阔,怎会看不出她这身男装下的女儿家身份?
她承认自己对他存着些朦胧的好感。
或许是初遇时,他对岁家家学毫不掩饰的推崇;或许是车厢里那带着几分戏谑的轻薄,惊得她心头小鹿乱撞;又或许是煮酒论及“潜龙”时,他眼中那份对“岁梨”的真诚肯定,让她第一次觉得,这身男装下的努力被人真正看见了。
可这些,都未曾让她动摇过——她是岁家长孙,是要撑起家业的人,儿女情长本就该被死死压在心底。
直到昨天,海棠园里拳脚相击的声响中,她清清楚楚听见他跟爷爷交手时,提起了她的名字,一字一句问“女子为何不能继承家业”。
是耍心机也好,是刻意博好感也罢,甚至可能只是说给旁人听的场面话……
可哪怕明知如此,岁棠还是忍不住想:用最真实的模样见他一面,好不好?
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胭脂虽抹得有些歪歪扭扭,眼底却亮得像落了星光。
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窗棂轻响。铜镜的倒影里,忽然映出一袭青衫的轮廓。
岁棠心头一跳,本能地想转头,那人却比她更快一步,微微俯下身来,隔着肩头轻嗅了一下。
“别动。”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落在耳畔温温热热的,“我只是想闻闻这海棠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