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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下)(6800字)

玉壁论剑大会,是巴山剑场五年一度的大比。

本意是决出当代弟子之中,谁的剑术最强,修为最高。

若是能拔得头筹,更是有机会被一众长老和剑首看重,封为当代剑子。

如今巴山剑场已有三名剑子,他们本不用参加今日的论剑大会,只需与那些长老一样,站在场边旁观、点评。

只是今日却不同。

三月前,巴山剑首梁惊云约战天剑门掌门卓不群,十招之内,折剑败北,身受重伤。

如今,梁惊云时日无多,必须快速选出下一任剑首,稳住大局。

而历代旧规所定:剑首之位,唯有剑子可登;其余长老,虽年资更深、修为更厚,却不得越位插手。

是以今夜玉壁之下,巴山上下尽数云集,既是论剑之会,更是择主之局。

月明如洗。

玉壁剑场之上,山坪辽阔,已聚满了人。

自白日清晨起,论剑大会便已开始,轮番比试、层层擢选,直至如今,整整斗了一日,仍未分出最终人选。

此刻夜色已深,山风带寒,唯有一盏盏灯笼被高高悬起,挂在四方松枝间,微微摇曳,映得玉壁上寒光点点,宛若星辰倒垂。

这玉壁对面,乃是巴山另一面峭壁,极陡极险,连猿猴亦难攀登。

这峭壁再往上上,更是一道几百米高的山壁,几乎垂直于地面,几无借力之处,非人力所能攀登。

每当论剑之日,参战者却需斜踩到前半段的峭壁上,借助内力贴壁御身,在壁间斗剑。

若是轻功不佳,稍不留神,就会坠下。

可正是这等险地,才是真正的剑道之“意”所在。

而论剑双方的每一次出剑,每一步踏壁,身影都被反射入正对面的玉壁之上,映于银辉之中,重重重影,似神仙斗法,虚实难分。

此刻山场前方,一片静寂。

数百弟子静静立于场下,所有目光皆投向玉壁右侧石台之上。

那里,有一座朴素长亭,亭中悬挂着一面古铜剑令,旁立一人,鹤发童颜,长须垂胸,一袭青衣宽袖,背负长剑,神色淡然。

正是巴山剑派大长老,伏敬山。

也是今日这场论剑大会真正的主持者。

伏敬山缓缓踏前一步,立于石台边缘,拂袖一摆,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山坪每一个人耳中。

“今夜月明,剑意亦盛。”

他目光从众弟子脸上缓缓掠过,声音中多了一分厚重。

“我巴山剑派,自立宗传承已三百六十载,弟子无数,剑出江州者亦不在少数。可惜......三月前,剑首梁师弟与天剑门掌门卓不群比试,不幸受创垂危。”

言至此处,山下弟子脸色多变,有悲戚的,有忿然的,有羞耻的......更多的人,则是凝重肃穆。

伏敬山顿了顿,语气一转:“剑首之位,不可久空。是以今日玉壁论剑大会,除却例行剑道争锋,更将选出下一代剑首。”

“巴山剑首之位,并非长老传授,历来只可从当代剑子中择其一位。而剑子之选,乃我巴山剑派最严苛的传承制度,唯有剑术、修为、意志皆无可挑剔者,方可当之无愧。”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

“正因此,虽世人皆道我派传承广布、弟子众多,然百年之间,剑子却从未超过三人。”

“宁缺毋滥,是为剑道。”

“今日之后,或有新人补位,但在此之前,巴山三剑子,仍由他们三人担之。”

说罢,伏敬山向身旁微一伸手。

下一瞬,三道身影缓步走出,立于石台之下,月色正好,各自的面貌与气度尽收眼底。

最前一人,身穿素白劲衣,年约三十,腰间佩一柄无鞘长剑,整个人瘦削挺拔,宛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孤锋。此人名叫周清隐,是当代剑子之中年纪最轻的。

出身寒门,自小于山下牧马,十五岁入派,二十岁便斩断江州九怪,以一敌九,杀至血尽,不退半步。为人寡言,剑法迅捷狠辣,号称“白衣藏锋”。

周清隐左手一人,衣着墨绿,面容略显阴鸷,鼻梁高挺,眉眼如刀锋划出,约摸三十八九之龄,站姿却极为挺拔,宛如一株古松临崖,气势内敛而不散。此人名唤魏苍生。

魏苍生乃前代长老之子,年少时天赋并不出众,甚至一度被逐下山门,却强行苦修十年,再登玉壁剑场,一剑挑落三人,重回门中,成为当代剑子,剑道风格以“杀机藏万象”著称,传言曾在夜间于百里外取人首级,对手很难知晓他出剑轨迹。

而第三人,则是位身形魁伟的壮年男子,披一身银鳞战袍,面如刀削,剑眉星目,身形如山,气息如渊。他便是巴山三剑中最年长者,高策。

年四十整,入门三十载,一直未曾离山一步,被称为“山中剑牛”,其剑术大开大合、沉稳如雷,虽不以轻灵取胜,却胜在厚重难撼,曾于门内守阵十年,从无败绩。

三人并立,风格各异,一如巴山三式:孤锋、藏势、沉岳。

正当三大剑子列位完毕,山坪静默,玉壁银光映照之下,气氛已然凝重至极。

忽有人开口,打破沉寂:“三人争位,如何比试?难道要一人轮空?又或者……三人混战不成?”

声音不高,却极突兀,在寂静中格外醒目,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不待伏敬山回应,另一名弟子已拱手接话道:“不错,若是三人混战,未免有失公允。我看——既然要比试,便该凑够四人两组,方显公平。”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弟子高声道:“我推举江玉郎师兄!”

顿时,山坪中数道附和之声几乎同时响起:

“不错!”

“江师兄剑术惊人,堪比长老!”

“他将我派《夜雨剑诀》修至大圆满,三年之间,数次力压诸位师兄!”

“今日论剑大会,他便是第一名!”

“若剑首未伤,江师弟今夜必能晋升为剑子!”

一时间,人声鼎沸,山风都似被这股热浪搅动。

沈风和秋青衣此刻早已栓了马屁,来到近前,藏在林中。

沈风看得分明,这众人口中的江师弟,江师兄,便是秋青衣的那关门弟子,江玉郎!

他扭头看了眼身旁秋青衣,视线顺着她复杂的眼神,落向场中那个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青年。

沈风眉头一挑。

就你小子想透自己师父?

只见那人年不过二十出头,一袭月白长衫,束发如冠玉,眉眼温润,笑容含蓄有礼。身形颀长挺拔,气质斯文儒雅,立于一众弟子之前,宛如群峰之间的玉树。

他并未抢先出声,而是稍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笑容恰到好处地温和谦逊。

“诸位师兄弟厚爱,玉郎感激不尽。”

“剑道之途,岂敢妄自争锋?况且三位剑子皆是玉郎心中榜样,玉郎本不应掺入此事。”

他说着话语温吞,却话锋微转:“只是若大长老与三位师兄不弃,玉郎愿登玉壁,献拙一场,权作剑道请益。”

此言看似谦逊,实则毫不避让。

沈风听得明白,这江玉郎,本就是想争夺剑首的位置!

大长老自然也听得明白。

石台上方,伏敬山眉头已深深蹙起。

他下意识看了三位剑子一眼,三人神色虽不变,但眼底皆浮起一抹不悦与压抑的烦躁。

他们三人修行二十余年,方得此剑子之位,而这江玉郎才入门不过三载,便凭借一张好皮囊、一副巧舌如簧、外加惊人天赋,竟在山中弟子之间赢得这等声势。

若是再让他登场,岂非坐实此人地位,抢了他们风头、分了他们威望?

更遑论今日之议,他们本就早有私下约定,不许江玉郎参与!

伏敬山掌袖微颤,眸中寒光一闪,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绝。

眼下众口铄金,若执意否决,只怕山下百名弟子心中皆会埋下疙瘩,巴山剑派日后再谈剑道公允,又由谁来信?

伏敬山沉思之际,忽有一名剑子微不可查地抬手掐了个指诀,传音道:

“大长老,那江玉郎纵有几分天赋,也不过是大武豪巅峰,几年之功岂能敌我等苦修二十载?我们三人皆已踏入武将,意境初成,真刀真枪交手,他必输无疑。”

伏敬山听了,沉吟片刻,心头一动,传音三名剑子道:

“我先试他一试,若他接不住我一剑,便借机废他资格。”

“若他接住了,必定使出全力来,到时你们也能看破他的底牌。只要你们合力将他挤出去,剑首之位,还是在我们自己人手里选。”

“若他真藏有什么手段……老夫就临场变阵!规则是我定的,到时哪怕混战也好,你们先合力,把他踢出去。”

在伏敬山心中,这江玉郎根本就不是自己人。

入门仅三年多的时间,便凭借各种手段,笼络收买了派中大多的子弟,实力地位双双飙升,就连声望都压过了三大剑子。

简直是狼子野心!

三大剑子听了伏敬山传音,眼中寒意一闪,均是点了点头。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伏敬山终于迈步而出,站上玉壁下方高台,抬手一压,朗声道:

“既然尔等推举江玉郎,我也不拂众意。”

“但玉郎是否有资格,尚需验证。”

台下顿时哗然,有弟子忍不住高喊:“大长老,这不公平啊!”

“江师兄今日论剑,乃是第一名!”

“弟子也不曾听闻,选剑子之前,还需接受什么‘验证’!”

伏敬山只是负手而立,面色沉静如山,等喧哗声稍歇,这才淡淡道:

“今日论剑大会中,三位剑子未曾出手,且数位修为极高的弟子云游在外,未能归来。”

“最重要的是,剑首重伤,未能亲至。江玉郎是否真的有资格登上剑子之位,仅凭白日一战,还未足证。”

说着,他缓缓抬起右手,掌中剑意缓缓凝聚,却未动用全力,只是凝练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锋芒。

“我不会以武魁之力欺他,只以‘武将’之境出一剑。”

“此剑,江玉郎若能接下,便可入选剑子之列,参与今日之争。若接不下,即便侥幸夺魁,也不配做我派剑首。”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不少支持江玉郎的弟子急得大喊:

“大长老您修为太高,即便只用一剑,也……”

“这不公平啊!这和下马威有什么区别?”

“江师兄何错之有?这岂不是存心难为?”

人声鼎沸之中,江玉郎缓缓迈步走出人群,白衣不染尘,腰悬长剑,步履从容,姿态闲雅。他神色恭敬,朗声答道:

“请诸位师兄弟莫要忧心。”

“大长老此举,实乃为我巴山剑派剑道立威,玉郎不敢心怀怨尤。”

他说着,面容间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与自嘲,语气依旧温和:“若不能挡下大长老一剑,又有何资格与三位剑子争锋?”

此言一出,众人一静,旋即爆发出一片掌声与叫好:

“江师兄果真有胸襟!”

“这才是真正的剑者!”

“江师兄你行的!那一剑你定能接下!”

人心大振,喝彩如潮。

可没人知道,江玉郎的目光,在低头片刻的那一瞬,曾如蛇信微吐,寒光一闪即逝。

他知道,这一剑是门槛。

接住了,他便是真正的候选剑首,所有反对之声都将闭嘴;接不住,今日所有风光都要归零,甚至连“伪剑子”之名也无法保住。

伏敬山的这手布局,他看得一清二楚。

“以剑试我?”江玉郎眼底笑意不变,内心却早已掀起腥风血雨。

“伏敬山……三位剑子……你们怕了。”

“怕我这来路不正的江玉郎,三年时间便威胁到了你们经营了几十年的局面!”

“可惜……你们忘了,我江玉郎最擅长的,便是让人低估。”

“这一剑,我接定了。”

他抬头,目光迎着高台之上伏敬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躬身抱拳:

“弟子江玉郎,请大长老赐剑!”

“请赐剑。”

江玉郎朗声开口。

声音落下,伏敬山并不拖延,负手立于玉壁之下,右手食指缓缓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