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则只是默默斟满酒杯,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六杯酒,在陈峥面前一字排开。
替身这才解开蒙眼布,光线涌入,他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
面对众女的敬酒,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拱手环谢一周:“诸位小姐谬赞,陈某愧不敢当。不过是些微末感知,游戏之作,当不得真。”
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惊艳全场之举,不过是随手拂去肩上尘埃般简单。
这份从容,这份淡定,在这满堂喧闹与惊叹中,更显得卓尔不群,深不可测。
刘文琮看着被众星拱月般的陈峥,再看看自己这边冷冷清清。
他只觉得脸上刚才挨巴掌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心里堵得几乎要吐血。
曲文峰更是面如死灰,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威尔逊领事咂咂嘴,重新打量起这个穿着寒酸的华夏特派员。
傅葆亭缓缓吸了一口气,对戒先生低语道:“此子……比想象中还要麻烦。务必尽快弄清他的根底。”
戒先生微微颔首,袖中的手指掐动更快了。
王启明哈哈大笑,心情极佳:“精彩!实在太精彩!”
“特派员海量!真是海量!”
喝彩声。
议论声。
酒杯碰撞声。
再加上女子们娇俏的笑语,织成一张网,笼罩着整个督军府宴会厅。
陈峥替身立于网中央,方才那六杯敬酒已尽数入喉,面上却不见半分醺然。
唯有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锐光。
他拱手谢过诸位敬酒,姿态从容依旧。
仿佛方才惊艳表现,不过是信手为之的小小插曲,不值一提。
然而,就在他放下酒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
霎时间,如同平静湖面掠过一阵清风,将这满堂宾客的百态尽收眼底。
紧接着,替身微微顿了一下。
那感觉极其细微。
若非承载着本体远超常人的灵觉,几乎无法捕捉。
就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浮世绘,乍看色彩饱满,人物鲜活。
细观之下,却有两处至关重要的笔墨,悄然褪色。
乃至……空白。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席间的每一个角落。
主桌之上,刘世安与王启明低声交谈,面色沉静。
目光却不时扫向自己,既有审视,也有考量。
傅葆亭笑容可掬,正与身旁的戒先生低语。
戒先生垂眸不语,袖中手指微动。
小野次郎与威尔逊领事举杯相碰。
眼神交换间是心照不宣的算计。
杜玛丽已回到座位,摇着团扇,眼波流转,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周婉清安静坐着,举起酒杯,似在出神。
曲文峰缩在人群后,眼神躲闪。
偶尔瞥来的目光里是挥之不去的嫉恨与恐惧。
刘文琮则一脸悻悻,被几个跟班围着劝慰。
目光却仍不甘地瞟向那些方才为陈峥斟酒的女子。
卡洛上校与他的女伴娜塔莎谈笑风生。
伊万一诺红光满面,与邻座吹嘘着他的伏特加酒量。
崔明符抱着胳膊。
虽不再如最初那般满脸桀骜,但眼神中的异样并未减少。
薛娘子已回到原位,静静用餐,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妙音仙姑怀抱琵琶,指尖轻抚琴弦,眼神空茫,似在神游。
……
不对。
少了两人。
不是那些喧嚣浮华,引人注目的存在。
而是两个本该如同定海神针。
或者说,如同阴影中的礁石般,始终存在于某个角落的身影。
那位自宴会开始,便独自坐在僻静一隅,仿佛与周遭奢华格格不入的老妪,金婆婆。
还有那位青衣道袍,恍若神游物外的白云观遣尘道人。
不见了。
并非刚刚离席的短暂空缺。
而是那种……他们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
以至于他们原本所在的那片区域,已经被新的宾客覆盖,再不存丝毫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陈峥替身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侍者新斟的茶,凑到唇边,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
灵觉向那两处空位蔓延而去。
金婆婆之前坐过的红木扶手椅。
椅垫上甚至连凹痕都未曾留下,光滑如新。
仿佛那老妪从未在上面停留。
空气中,原本萦绕的巫蛊之力,此刻也已消散殆尽。
只余下酒肉脂粉的浮华味道。
而遣尘道人曾站立的那根廊柱旁,此刻正巧有两名富商模样的男子在交谈。
他们的身影完全遮蔽了那片区域。
那里原本该有的那股清净自然的道门气息,此刻也感知不到分毫。
不是巧合离席。
是刻意隐匿,乃至……彻底离开了督军府?
为何?
是在他参与灵雀衔笺,心神稍有分散之时?
还是更早?
他们去了何处?
.......
无数念头在陈峥本体心中飞速闪过。
是按照计划行事,还是......
念头还未浮起,一道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峥。”
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过粗麻布。
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闹,刺入替身的耳中。
替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茶水表面的涟漪,荡开一圈。
他循声望去。
宴会厅通往大门的方向。
宾客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缝隙。
只见那门廊阴影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干瘦身影。
正是金婆婆。
这老太婆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子里。
她似乎完全没在意这满厅的达官显贵,衣香鬓影。
或者说,这些人在她眼里,与木头桩子并无分别。
她只是盯着陈峥,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硬邦邦的,不带丝毫转圜余地:
“你,过来。”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
甚至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
就这么直撅撅的一句命令,让人感到蛮横且诡异。
满厅的喧闹,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在金婆婆与陈峥之间来回打量。
惊疑。
探究。
敬畏。
傅葆亭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微凝。
小野次郎谦和的姿态不变,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杜玛丽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忌惮。
主位上的刘世安,眉头蹙了一下,却并未出声。
王启明张了张嘴,似乎想打个圆场。
但看到金婆婆那毫无波动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
周婉清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
她看向陈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这老太婆,来历神秘。
连傅葆亭、杜玛丽之流都要敬她三分。
此刻突然发难,点名要陈峥过去,绝非好事。
杜玛丽停住摇扇,眼底闪过一丝计算。
她认得金婆婆,知道不好惹。
见陈峥被叫走,她红唇一勾,无声笑了笑。
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有点看戏的意思,又有点可惜。
这人刚显出本事,可别折了。
若能囫圇回来,倒值得下本钱结交。
苏曼音抱着琵琶的手停了,弦上余音没了。
她看着陈峥,眉头轻锁。
金婆婆气息古怪,非道非佛,近于巫蛊。
她找上灵觉这么强的陈特派员,做什么?
薛素问扫过金婆婆,眉头微皱。
她闻到对方身上的药草和陈腐之气,不太舒服。
见陈峥跟她走,她目光动了动。
这人刚才露的那手观察和灵觉,确实难得,折了可惜。
而且金婆婆和傅葆亭不像一路,或许有变数?
她看着陈峥背影,多了分留意。
杜芳菲年纪小,藏不住事。
见那凶老太婆要带人走,脸都白了,往杜玛丽身后缩。
杏眼里又是怕又是同情。
想起方才陈特派员温和的语气,更担心了。
这姑娘小声对杜玛丽说:“姐,那婆婆好凶,陈特派员他……”
娜塔莎则是一脸不解,用生硬中文问卡洛:“亲爱的,那老夫人,是特派员家的?怎么一下子,这么安静了?”
卡洛耸耸肩,眼里也带着打量。
而替身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阴影里的金婆婆,心中念头飞转。
这老妪气息晦涩,与老年化身的奸猾阴毒不同。
更显古老深沉。
她此刻现身,目的为何?
是针对他,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见他不动,金婆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她只是缓缓地,从阴影里迈出了一步。
就这一步。
下一瞬,替身只觉得眼前一花。
劲风扑面而来。
再定睛时。
身影竟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面前,不足三尺之距!
好快!
替身瞳孔微缩,周身气血随之一凝。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移动的!
周围的宾客更是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面露骇然。
这老太婆……是人是鬼?
金婆婆抬起手,动作看似缓慢,径直抓向替身的手腕。
替身脚下微动,想要避开。
然而整个人仿佛锁定了空间。
任凭他如何闪避,依旧扣了上来!
指尖冰凉,紧紧箍住了他的腕子。
一股阴寒气息,顺着手腕,试图侵入。
替身真意微动,气血流转,将阴寒之气阻隔在外。
但他能感觉到,这老妪并未用全力。
更像是一种……试探。
金婆婆扣着手腕的同时,老眼近距离打量着他。
随即,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笑:
“老太婆我的话,你不听……”
她顿了顿,手指微微用力,冰寒之意更重了几分,
“……韩小子的话,总得听吧?”
韩小子?
替身心头随之一跳!
韩老头?!
这金婆婆认识韩爷?
听这口气,似乎还颇为熟悉?
甚至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随意?
没等他细想,金婆婆又逼近半步,几乎贴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再不走,等着喂……”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
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老眼,掠过一丝惊异之色。
她扣着替身手腕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随即,她眼中那抹惊异迅速隐去,化作了然。
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
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又无奈之物的神情。
她松开钳制,后退半步。
依旧是那副干瘦阴沉的模样,但看着陈峥替身的眼神,却微妙地变了。
不再像看一件死物。
倒像是……在看一个耍小聪明的,让人有点头疼的后生。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刚才那股硬邦邦的意味,反而带上了一丝揶揄。
“嗬……好小子……”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像是自言自语,
“还真是个……如伯安一般,谨慎的性子……”
伯安?
沈伯安,沈伯?!
替身心中再震!
这金婆婆,不仅认识韩老头,还认识沈伯?!
而且听这口气……
没等他从这接连的震惊中理出头绪,金婆婆已经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阴沉模样。
她不再看陈峥,而是转向主位方向。
对着刘世安和王启明所在的位置,随意地摆了摆手,像是打发什么不相干的人:
“刘督军,王参谋长,老婆子我借你这特派员一用,说几句话。”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说完,也不等刘世安和王启明回应,转身就朝着宴会厅外走去。
那佝偻的背影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走了两步,她头也不回,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跟上。”
替身站在原地,心念电转。
金婆婆认识韩爷和沈伯,似乎并无恶意,至少目前看来如此。
她刚才那句未尽的“等着喂……”,后面接的是什么?
喂什么?邪神?
她察觉到了这是替身,却并未点破,反而那种态度……
走,还是不走?
跟上去,或许能弄清楚这金婆婆的底细。
以及她与韩爷、沈伯的关系。
甚至可能得到一些关于府内邪神的信息。
不跟,立刻就会得罪这个连刘世安都要给几分面子的神秘人物。
而且可能会错过重要的线索。
电光石火间,替身做出了决定。
他对着主位上神色各异的刘世安和王启明微微拱手,语气平静:
“督军,参谋长,金婆婆相邀,晚辈去去就回。”
说罢,不再理会周遭目光。
他提起脚边的藤箱,迈步跟了上去。
刘世安看着两人前一后消失在宴会厅大门外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王启明低声道:“督军,这……”
刘世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只是淡淡道:“由她去吧。”
傅葆亭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周婉清看着陈峥离去的方向,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曲文峰则暗暗松了口气,巴不得这煞星被那古怪老太婆带走才好。
唯有玄玑、黄鼎、赤阳三位龙虎山高功,在二楼回廊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下方。
玄玑道长抚着膝上的乌木雷纹杖,缓缓阖上了眼帘。
督军府外,夜风凛冽。
月色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督军府门前的灯火,在黑暗中撕开一小片光亮。
金婆婆走得不快,但步伐奇异。
明明看着是慢悠悠地踱步,却转眼就已出了督军府大门。
替身提气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穿过戒备森严的岗哨,那些持枪的卫兵看到金婆婆,都下意识地挺直腰板,眼神敬畏,无人敢上前盘问。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督军府外的街道上。
一时间,只有脚步声在四周回响。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远离了督军府的喧嚣与灯火,来到一处废弃的宅院前。
院墙坍塌大半,荒草萋萋,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金婆婆在破败的院门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泛着幽光的眼睛,看向替身。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下下地打量着替身。
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玉蜕之躯,看到其后的本源。
半晌,她才扯了扯嘴角,开口说:
“行了,别绷着了。”
“韩小子那点家底,糊弄糊弄里面的蠢货还行,在老婆子我面前,就别摆弄你这金蝉玉蜕了。”
她竟一口道破了替身的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