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金婆婆见他这般沉得住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倒是沉得住气,比你那沈师父年轻时,强点儿有限。”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
眼神有些飘忽,但很快又聚焦回来,盯着替身,
“小子,我知道你满肚子疑问。”
“老婆子我没闲工夫跟你绕弯子。”
“我只问你,伯安如今藏在何处?”
她果然是为了沈伯而来!
替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前辈与韩爷、沈伯是旧识?”
金婆婆冷哼一声:“哼,韩力那混账东西,躲了我这么多年,要不是今晚为了你小子露了行藏,老婆子我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她语气里是一股压抑已久的怒气,还有一丝……复杂。
“至于伯安……”她提到沈伯安的名字时,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甚至有点难以言喻的怅然,“那孩子……更是心狠,连一面都不肯见……”
替身心中念头飞转。
从金婆婆的话语和态度来看,她与韩爷、沈伯之间,定然有着极深的渊源。
而且似乎……并非敌对。
她找韩爷,像是寻仇,又不像。
找沈伯,则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和……无奈?
“前辈,”替身斟酌着用词,“韩爷与沈伯的行踪,请恕晚辈不便透露。不过,他们如今一切安好。”
金婆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长又沉,仿佛积压了数十年的郁气。
“罢了,罢了……”
她摆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
“你们师徒几个,都是一个德行!疑神疑鬼,谨慎得过头!”
“老婆子我若真想对你们不利,方才在督军府,直接点破你这替身。”
“或者把你那点小秘密嚷嚷出去,你以为你还能安稳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替身默然。
确实,以金婆婆的身份和刚才展现的手段,若真有恶意,他这替身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小子,”
金婆婆再次开口,语气严肃了几分,
“我不管韩力和伯安跟你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
“今晚我带你出来,是因为督军府已成是非之地,漩涡中心,你再待下去,凶险万分!”
“那府里的东西,不是你一具替身能应付的。”
老眼望向督军府的方向,
“那两尊邪魔盘踞,龙虎山那几个牛鼻子看似正气凛然,实则各有算计。”
“傅葆亭身边那个姓戒的,修的乃是南洋邪降,阴毒得很……”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替身,
“你师父……没白教你这份谨慎。”
“但光躲着,不成。”
“有些事,躲不过去。”
替身心中震动。
金婆婆对督军府内的局势,对五通神的了解,似乎远超他的想象。
她这番话,是警告,也是提醒。
“前辈……”
替身刚想再问些什么。
金婆婆却突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她侧耳倾听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凝重。
“有人来了……”
她低语一声,随即伸手,一把抓住替身的手臂。
手掌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不容反抗。
“走!”
话音未落,替身只觉得眼前景物飞速倒退,耳边风声呼啸。
再睁眼时,两人闪入了旁边那座废弃宅院的断墙之后。
院中荒草足有半人高,残垣断壁投下幢幢黑影,正好将两人身形遮蔽。
几乎就在他们藏好的瞬间。
一道青色身影,如同被夜风送来的落叶,飘落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处不远。
来人正是白云观的遣尘道人。
他手持拂尘,道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清癯的面容上挂起一丝凝重。
目光如电,扫视着四周,显然是在追踪着什么。
“咦?”遣尘道人轻咦一声,眉头微蹙,
“方才明明察觉到此地有股精怪阴气,怎地转眼便不见了?”
他拂尘一摆,指尖掐诀,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墙后,替身心中一动。
精怪阴气?
莫非是……
他念头未落,就听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随即,一个动作略显僵硬的矮胖身影,连滚带爬地窜了过来,险些撞到替身腿上。
借着微弱天光一看,不是老黄又是谁?
只是此刻的老黄,那纸扎的身子上沾了不少草屑泥土。
脸上用朱砂画出的五官也皱成了一团。
显得颇为狼狈,显然是被追得急了。
老黄一见到替身,那双画出来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嘴巴开合,发出韩老头特有的嗓音:
“哎呦喂!可算找着你了!这牛鼻子老道,追得忒紧!鼻子比狗还灵!”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遣尘道人似乎有所察觉。
目光倏地转向断墙方向,沉声道:“何方阴物,在此窥伺?还不现形!”
说罢,拂尘一扬,压力随之笼罩过来。
墙后,金婆婆冷哼一声,手指微微一动。
一股晦涩深沉的气息弥漫开来。
将那拂尘带来的压力化解于无形。
遣尘道人面色微变,显然察觉到了对手的不凡。
他并未再贸然出手,只是持拂尘而立,警惕地望向断墙。
替身知道不能再躲藏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提着藤箱,从断墙后缓步走了出去,对着遣尘道人拱手一礼:
“遣尘道长,晚辈陈峥有礼了。不知道长追踪至此,所为何事?”
遣尘道人见到陈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又瞥了一眼他身后幽深的断墙阴影。
稽首还礼:“原来是陈特派员。贫道方才于府外静修,忽觉一股精纯阴气掠过,疑是邪祟作乱,故而追踪至此。惊扰特派员,还望海涵。”
他话虽客气,但眼神中的探究之意并未减少。
显然对陈峥会在此地,并与那阴气之物有所关联,心存疑虑。
这时,老黄也磨磨蹭蹭地从墙后挪了出来。
它不敢离遣尘道人太近,缩在陈峥旁边,对着道人龇了龇牙。
嘴巴里传出韩老头的声音,颇为不满:
“我说这位道长,老夫我不过是在这左近溜达溜达,吸点月华精气,又没害人,你追着我这老头子不放作甚?忒不讲道理!”
遣尘道人目光落在老黄身上,眼神了然:
“原来是一具通了灵性的纸傀。”
“阁下既能寄念传音,想必亦非寻常之辈。贫道职责所在,见阴气异动,自当查探。若有冒犯,阁下见谅。”
他这话是对着老黄说,但眼角的余光却扫向陈峥。
意思很明显,这纸傀与你陈特派员是何关系?
陈峥正欲开口解释,老黄却抢先一步,嘴巴开合。
传出的依旧是韩老头的声音,语气却缓和了些,有点无奈:
“行了行了,算老夫我怕了你们这些正道高人了。老夫韩力,与这小子算是旧识。”
它用纸手指了指陈峥,
“此来是寻他有些急事,并非有意惊扰道长清修。道长若无事,老夫便与这小子说几句话?”
遣尘道人听闻“韩力”之名,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之色。
似乎并未听说过,但见对方态度放缓,且与陈峥相识。
他沉吟片刻,再次稽首:“既是特派员故人,贫道便不多打扰了。”
“只是提醒一句,津门近日不甚太平,阴邪之气暗涌,阁下还需谨慎,莫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说罢,他又深深看了陈峥一眼,身形一晃,如同青烟般消失在夜色中,端的是来去无踪。
见遣尘道人离去,老黄明显松了口气,画出来的肩膀垮了垮。
它转向陈峥,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小子,你这边情况如何?”
“督军府里现在就是个火山口,龙虎山的、五通邪神的、还有傅葆亭那些牛鬼蛇神,搅和在一起!”
“你若觉得事不可为,我和伯安即刻便走,另想办法,不必非在今晚硬碰硬!”
替身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沈伯和韩爷即便自身处境微妙,却始终记挂着他的安危。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督军府那依旧灯火通明的方向,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替身缓缓开口:
“多谢韩爷、沈伯挂怀。但今夜……或许是难得的机会。”
“府内虽群魔乱舞,但龙虎山三位高功在,刘督军似乎也有意借力打力,正道力量齐聚,虽各怀心思,终究是一股势。”
“若能设法将那两道化身中的一道,引出督军府,在外围合力围剿,未必不能成功斩其一臂!”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
“若待其察觉危机,深藏不出,或者其他化身汇聚,届时再想对付,恐怕难如登天。机不可失!”
老黄听着,纸做的脑袋歪了歪,似乎在权衡。
最终,它叹了口气:“你小子……跟你师父一个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也罢,既然你决意如此,老夫便陪你赌这一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金婆婆,忽然冷哼一声,开口道:
“引蛇出洞?说得轻巧!”
“那两道化身狡诈异常,尤其是那老虔婆,疑心最重,等闲理由,岂能骗她离开巢穴?”
陈峥转身,对着阴影中的金婆婆,深深一揖:
“前辈既然知晓府内虚实,又带晚辈出来,想必已有成算。”
“晚辈斗胆,恳请前辈相助,施以妙法,引那邪神化身出府!此恩此德,陈某没齿难忘!”
金婆婆从阴影中缓缓踱出,老眼在夜色中闪着幽光。
她盯着陈峥,看了半晌,才沙哑开口:
“老婆子我,的确有办法能引动那贪嘴的老虔婆出来……”
“但,”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我为何要帮你?就凭你这小辈空口白牙一句话?”
替身心中一紧,知道关键来了。
他沉声道:“前辈有何条件,但请明言。只要陈某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金婆婆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缓缓道:
“我的条件很简单。事成之后,你,带我去见伯安。”
替身闻言,顿时陷入两难。
沈伯安对他有授艺之恩,亦师亦父,他岂能轻易泄露其行踪?
更何况,金婆婆与沈伯、韩爷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复杂。
他若答应,岂不是……
见他犹豫,金婆婆眼神渐冷:“怎么?不愿?那就休怪老婆子我……”
就在此时,一旁的老黄,嘴巴突然不受控制地张开。
一个截然不同的温和声音,传了出来:“可以。师娘,此事……我答应了。”
这声音,赫然是沈伯安的!
替身心头剧震,看向老黄。
师娘?!
金婆婆竟然是沈伯安的师娘?!
那她与韩爷……
金婆婆在听到“师娘”二字时,浑身亦是微微一颤。
那双古井无波的老眼中,瞬间翻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追忆,有酸楚,有怨怼,也有一丝……激动。
她盯着老黄,仿佛想透过这纸傀,看到那个躲了她多年的人。
声音竟带上了一丝颤抖:
“伯安……你……你终于肯见我了?”
老黄沉默了一下,歉然道:
“师娘……有些事,非是伯安不愿,实有苦衷……待此间事了,伯安定向师娘当面请罪。”
金婆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了那副冷硬模样。
只是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同:
“好!既然你答应了,老婆子我便信你这一次!”
她转向替身,“小子,你听到了?交易达成。我会设法引那老虔婆出府,至于后续如何,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替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多谢前辈!晚辈必竭尽全力!”
金婆婆不再多言,从怀中摸索片刻。
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黑色小葫芦,其身色泽暗沉,雕刻有诡异花纹。
她将小葫芦递给替身,吩咐道:
“将此物带在身上,莫要离身。待回到宴会,若无意外,打开葫芦,半个时辰内,那老虔婆自会寻由头出来。你们在外布置好便是。”
替身郑重接过小葫芦。
触手冰凉,隐隐能感到其中蕴含着一股奇异的力量,似能牵引心神。
他不敢怠慢,小心收起。
“事不宜迟,晚辈这便返回督军府安排。”
替身对金婆婆再次行礼,又对老黄道:“韩爷,老黄,待会儿,三枪为号。”
话音落下,他提起藤箱,转身便朝着督军府方向快步走去。
老黄看着陈峥离去的背影,嘴巴里传出一声叹息。
随即,纸傀身形一晃,钻入草丛,消失不见。
金婆婆独自立在荒废的庭院中,望着督军府的灯火,眼神复杂难明。
夜风吹动她花白的发丝,良久,她才喃喃低语一句,身形渐渐消失。
……
替身脚步匆匆,很快便回到了督军府那戒备森严的大门前。
门前卫兵认得他,见他去而复返,并未阻拦。
替身却在大门前停下,对一名看似是头目的卫兵招了招手。
那卫兵小跑过来,立正敬礼:“陈特派员,有何吩咐?”
替身面色沉静,对卫兵道:“劳烦,立刻给王参谋长传句话。就说……时候到了。”
卫兵虽不明所以,但见特派员神色郑重,不敢怠慢。
双手接过纸条,再次敬礼:“是!特派员!”
转身便快步奔入府内,直趋宴会厅方向。
替身站在督军府大门前,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寒意。
他抬头望了望那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冷月。
戏台已搭好,锣鼓已备齐。
接下来,便是请君入瓮!
夜色愈发深沉,督军府门前的石狮子在灯光下,投出长长影子。
陈峥替身立在门前,不过片刻功夫,便见王启明身边一名亲信副官快步而出,到了近前。
他低声道:“特派员,参谋长已收到口信,一切依计行事。”
替身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复入府内。
他步履看似从容,实则灵觉悄然铺开,留意着府内气息的每一丝变化。
那枚黑色小葫芦,此刻正紧贴内衫口袋放着,冰凉的触感不断传来。
宴会厅内,酒酣耳热之势稍减,但喧嚣犹在。
王启明见陈峥回来,立时起身,举杯笑道:“陈特派员适才被金婆婆请去说话,想必是得了什么机宜?”
“来来来,诸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咱们这寿宴,光在屋里坐着也无趣得紧!”
他声音洪亮,压过满堂嘈杂:“王某人与督军商议,趁着月色尚可,咱们移步府外空地,玩些新式游戏,也让大家醒醒酒,松松筋骨!”
“已命人备好了烟花、灯谜,还有寻宝戏法,热闹热闹!”
此言一出,席间那些早已坐不住的年轻男女顿时轰然叫好。
刘文琮虽因方才之事憋闷,但听闻有得玩,也勉强打起精神。
傅葆亭、小野次郎等人交换眼色,心下狐疑。
但见刘世安端坐主位,并未反对,也就按下不表。
王启明办事利落,当即指挥侍从引导宾客。
众人说说笑笑,熙熙攘攘往府门外走去。
督军府外本就有一片开阔场地,平日用作停车、操练。
此刻早已悬挂起若干汽灯,照得四下亮如白昼。
更有仆役搬来桌椅、吃食,布置得如同露天茶会。
周婉清随着女眷们一同走出府门。
夜风一吹,她拢了拢旗袍的领子,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她便瞧见了独立于灯火稍暗处的陈峥。
他提着那只藤箱,身形挺拔,在喧闹背景中显得格外沉静。
她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过去。“陈特派员。”
替身闻声转头,见是周婉清。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事,递了过去,低声道:“周小姐,物归原主。”
周婉清入手一沉,隔着布帛摸出那硬朗轮廓。
正是自己先前赠他那把勃朗宁手枪。
她心头一跳,抬眼看他,美眸中满是不解:“陈特派员,你这是何意?如今津门并不太平,你……”
替身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准备参与游戏的男男女女,,语气平淡:“周小姐,听我一言。”
“待会儿无论发生何事,莫要去凑那游戏的热闹。立刻回家去,记住,莫要开车,步行或雇黄包车,越快越好。”
周婉清被他这番话弄得云里雾里,心中那点不安渐渐扩大。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却见陈峥已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让她所有疑问都堵在了喉间。
她捏紧了手中的枪,金属硌着掌心,一股莫名的心悸随之传来。
他这般交代,分明是预感到有极凶险的事情要发生!
她咬了咬唇,终究将枪悄悄收好,退开几步,混入人群边缘。
却再无心参与任何玩乐,只暗自决定稍看情形便寻机离开。
此时,王启明正在场中指挥布置游戏区域,宾客们三三两两聚拢,笑语喧哗。
替身冷眼旁观,见人员大致出来得差不多了,便悄然挪步,来到场地边缘一株老树的阴影下。
他背对着喧嚣人群,假意整理藤箱,实则用身体遮挡,摸出了那枚黑色小葫芦。
葫芦入手,那股冰凉之意更甚。
他不再犹豫,拇指用力,轻轻旋开了那微小的壶塞。
并无想象中异光冲天或奇香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