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点儿陡然转急,如雨打芭蕉,气氛霎时肃杀起来。
后台传来一声高亢入云的叫板:
“呔!马——来——!”
声若金铁,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烈!
满园子嘈杂声为之一静。
只见戏台帘笼一挑,一员大将疾步而出!
头戴扎巾盔,身扎硬靠,背缚四面三角形“背旗”,五彩斑斓。
手持一杆丈二长的白蜡杆大枪,枪缨鲜红似火!
正是今晚的主角,盖叫天——张英杰饰演的高宠!
他这一亮相,身如山岳,稳立台心。
一双眸子精光四射,顾盼之间,威凌逼人!
“好!”
台下池座里,爆出一片叫好声。
黄九也看得两眼发直,忘了嗑瓜子,喃喃道:“啧,盖老板这范儿,真叫一个足!”
陈峥却是眸光微凝。
在他的感知中,这位“高宠”一出场,周身便有一股无形的“气”在升腾。
那不是武者的气血或真炁。
而是一种糅合了精神、技艺、信念与千百次演练后,凝聚而成的——“神韵”!
忠勇!
霸烈!
骄矜!
不屈!
这正是他要“借”的东西!
盖叫天开口唱道,声腔高亢激越,有种金属的质感:
【粉蝶儿】
“杀气冲霄,旌旗飘,牛头山麓摆战场!恼恨那兀术逞强,某心中怒发三千丈!”
唱腔一起,配合着他矫健的身段,一个跨腿,一个翻身。
背后四面靠旗哗啦啦作响,却丝毫不乱。
将高宠观战时,见宋军不利,心中那股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峥看得入神,体内《武魁借韵法》自行缓缓运转。
法门运转,他自身那股尚显朦胧的“武道真意”,开始微微震颤。
试图与台上那澎湃激昂的“忠勇霸烈”之神韵,产生某种共鸣。
陈峥凝神,仔细感受着那股神韵的冲击。
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在识海中回荡。
不屈。
无畏。
勇猛精进的气势,不断冲刷着他自身的“意”。
他周身沉凝如汞的赤阳气血,似乎也受到牵引。
在经脉中奔流的速度隐隐加快了几分。
骨髓深处新生的赤金髓液,散发出温热。
“借韵……原来如此。”
陈峥心中明悟,“非是照搬模仿,而是以他人演绎的‘神’为火。
淬炼我自身之‘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融为我用。”
他尝试引导这股“借”来的霸烈神韵,融入自身对形意拳“五行真意”的感悟之中。
形意拳,基础便是劈拳(金)、钻拳(水)、崩拳(木)、炮拳(火)、横拳(土)。
此刻,高宠那股无坚不摧的霸烈。
正与“劈拳属金,其形似斧,无物不破”的意境隐隐相合!
陈峥意念沉凝,仿佛自身化作一柄开山巨斧。
意念之斧引动体内气血,肺腑之间,隐隐有一股锋锐无匹的气息在滋生。
那是“金行真意”!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灼热气息,也因此带上了一丝锋锐感。
故而,陈峥心中明悟更深。
可他身旁的黄九,却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起初,他只是觉得靠近陈峥这边,格外暖和。
像是挨着个火炉子。
戏园子里人多热气大,他也没太在意。
可随着台上盖叫天的表演越来越激烈。
陈峥那边传来的“热力”也越来越强。
那不是寻常的热,而是一种……灼人肺腑。
仿佛能把人从里到外烤干的那种燥热!
黄九忍不住擦了把汗,偷偷侧目看去。
只见陈峥依旧端坐不动,面色平静,甚至眼神都比刚才更加深邃。
可他周身三尺之内的空气,都在微微扭曲着。
像是盛夏烈日下的柏油路面。
桌上的那杯茶水,早已不再冒热气。
但杯壁却摸上去滚烫!
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个蓝布包袱,隔着几层布。
都能感觉到里面大洋传来的灼热温度!
更让黄九头皮发麻的是,他发现自己脑袋顶上,开始冒烟了!
不是夸张,是真有缕缕极淡的白气,从他头发丝里蒸腾出来!
“我……我这是要熟了?”黄九心里骇然。
他想挪开一点,可屁股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
一股无形的气机笼罩着这片雅座。
让他不敢,也似乎不能随意动弹。
他只能硬着头皮坐着,感觉自己就像架在火上烤的鸭子。
汗出如浆,却又瞬间被蒸干。
喉咙里干得冒火。
他忍不住抓起桌上那壶花雕,也顾不得礼节。
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酒液入喉,竟带着一股凉意,暂时压下了那股燥热。
“嘶……活过来了……”黄九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
他再看陈峥,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敬畏,更带上了一丝惊惧。
“峥哥儿这……这是在练功?听戏也能练功?还搞得这么吓人……”
他总算有点明白,陈峥说他“这颗脑袋,另有他用”是什么意思了。
这分明是拿自己当……当人肉温度计?
还是挡箭牌?
黄九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却不知,他方才饮酒压惊的举动。
其身体在陈峥无意散发出的气血烘烤下的种种反应。
都一丝不差地落在了陈峥的灵觉感知中。
《武魁借韵法》中,确有提及“以人试法,观其反应,可微调借韵之火候”。
黄九的存在,无形中成了陈峥淬炼真意时,一个观察外部影响的“参照物”。
这就是黄九脑袋的妙用。
思忖间。
台上,锣鼓点儿敲得如同疾风骤雨,震得人心头发紧。
盖叫天——张英杰。
一身高宠的厚重靠甲,背插四杆威武靠旗,此刻正心分二用。
一方面,他的魂灵仿佛都钻进了那位南宋第一枪的躯壳里,全身心投入角色。
将高宠的性格,忠勇、霸烈、那点要命的骄矜,演得入木三分。
每一个眼神,都有种睥睨沙场的锐气。
每一个身段,抬手动脚间,皆是功夫,稳如磐石,矫若游龙。
每一句唱腔,更是吐字如珠,气贯长虹。
这是他吃饭的本事,也是他在梨园行里安身立命的根基。
更是他能挣下“英名盖世三岔口,杰作惊天十字坡”等偌大名声的依仗。
故而,半点马虎不得。
但另一方面,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台下那个看似普通的青年。
在津门这九河下梢的老城区,谁不知道梨园武生靠的就是耳目灵通?
在这行里混饭吃,消息若是不灵通,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更别提,张英杰暗地里还是执掌四海镖局的总镖头。
可就在前些日子,租界里那位轻易不露面的“贵人”,破天荒地派人送来一封密信。
直接给四海镖局下了趟隐秘的委托。
这趟镖不同寻常——不是押送什么红货黑货,而是要“请”一个人。
一个嗜赌如命的老汉,陈老蔫儿。
这趟“人镖”酬金极高,干系也极大,张英杰不敢怠慢,亲自布置人手。
而近日里,刘守山暴毙,脚行一夜之间改姓了。
保委会强势介入老城区的事务。
这一连串的风吹草动,他手下的镖师、眼线也早已报了上来。
无巧不成书,他们四海镖局要找的人,竟然就是这个保委会特派员的爹!
本以为这陈峥只是个仗着身份上位的纨绔子弟,不足为虑。
可今日“天华景”里这一见,张英杰心里那根弦,却不由绷紧了十二分。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隔着偌大的戏池,他能隐约捕捉到对方身上那股炽热气血,如同烘炉一般。
不仅如此,随着戏文推进,那青年身上的“意”,愈发锋锐逼人!
“听戏悟道?借韵修行?”
张英杰心中凛然,手下演绎高宠观阵的身段却丝毫不乱,
“这是哪家传承的法门?如此诡异偏门!”
“督军府里,藏龙卧虎不假,可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他浸淫家传武学与梨园技艺数十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一身功夫早已打磨到明劲的巅峰,筋骨齐鸣,力贯四梢。
只差感悟自身真意、推开玄妙之门的临门一脚。
更是别出心裁,将戏台上的身法、做派、神韵融入了自身拳法之中。
自成一派,眼力自然毒辣。
陈峥身上那股纯阳炽热的气息,分明是某种极高深的外练功夫已臻大成的迹象。
而此刻那不断凝聚的锋锐之意,又暗合内家拳炼意养神的某些神髓。
内外兼修,竟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此子,不可小觑。”
张英杰心中暗道,手中金枪舞动得虎虎生风,靠旗随身形转动,猎猎作响,
“租界那趟‘人镖’的事儿,本就棘手,如今苦主儿子竟是这般人物……若被他知晓,他爹是被我四海镖局‘请’走的……”
想到此处,他扮演高宠时的那股“霸烈”之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凝重。
倒恰合了高宠此刻见敌军阵势严密,心生警惕时的心境。
但这番心思,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台上,剧情已发展到关键处,高宠见岳飞与兀术交战不利,愤而请令出战。
只听张英杰饰演的高宠朗声念白:“元帅!想那金寇如此猖狂,俺高宠心中不服,愿领一哨人马,下山踏营!”
念白铿锵,决绝无比。
岳飞不允,高宠那股骄矜之气上涌。
接连请令,语气一次比一次急迫激烈:“元帅!你就让俺高宠去吧!”
“元帅!你、你、你就让俺高宠去那么一回!又何妨呢?!”
这几句念白,被张英杰处理得层次分明。
台下懂戏的票友们不由得屏住呼吸,暗暗叫好。
终于得令,高宠兴奋异常。
张英杰一个漂亮的转身,背后靠旗哗啦一声,旋开如屏。
配合着脸上那副“今日方遂平生愿”的畅快神情。
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他口中唱起【石榴花】: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
观不见山头那怕的荒郊……
又只见将士纷纷也那乱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
唱腔高亢激越,身段繁复而不乱。
眼神顾盼间,仿佛真个看见了那连绵数十里的金兵营寨。
唱到“耳边厢又听鸾铃响,咿呀吹得号角”,他侧耳倾听,做谛听状。
眉眼间满是临战的兴奋警觉。
台下,陈峥借韵淬意的过程,也进入了关键处。
那股神韵,不断冲击意志,锤炼观想中的那柄“巨斧”。
肺腑之间,那股属于金行的锋锐之气越来越盛。
隐隐发出细微的金铁交鸣之声!
五行之金,主杀伐,司收敛,对应肺部!
此刻,陈峥只觉呼吸之间,有一股能割裂布帛的锋锐之意。
周身毛孔开合,仿佛能吞吐坚凝之气。
他身旁的黄九,已经快坐不住了。
那股无形的锋锐灼热气息,让他感觉像是被无数把看不见的小刀子贴着皮肤刮擦。
他只好心里把满天神佛都拜了个遍,只求台上赶紧唱完。
身边峥哥儿赶紧“练完功”。
台上。
张英杰将陈峥周身隐约的气机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更是震惊。
“气息凝而不散,意蕴锋芒毕露……这分明是金行真意欲要圆满的征兆?”
“听一出戏,就能有如此领悟?!”
他自问天赋不凡,苦修数十年,也卡在这真意关前难以突破。
可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修行方式。
一丝若有若无的忌惮,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此子若成气候...”
但这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强行压下。
对方是保委会特派员,身份敏感。
而且观其气象,实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甚至那股炽热纯阳的根基犹有过之,绝非易与之辈。
贸然动手,后果难料。
“需得从长计议……或许,手里捏着他爹这张牌,能多点周旋的余地……”
张英杰心思电转,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全情投入角色。
剧情急转直下,兀术调来了连环铁滑车!
【上小楼】
“又只见铁滑车纷纷来到,
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山前咆哮……
耳边厢,又听得,轰隆隆不住的轰隆隆不住的响炮哮啊……”
张英杰的唱腔变得急促悲壮。
身段也更加激烈,大枪舞动,如疯如魔。
仿佛真个在与千斤铁滑车搏命!
背后靠旗随着他的翻扑跌宕,好似败叶凋零。
将那种人力有时而穷、却又不肯屈服的悲壮感,演绎得撼人心魄。
“俺今日,拼却性命,也要把番营踏平了!”
这一声呐喊,声嘶力竭,。
将那股“霸烈不屈”的神韵推向了巅峰!
也就在这一刻。
陈峥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豁然贯通。
意念所化的“巨斧”虚影瞬间凝实,与自身意志彻底融合!
嗡!
他周身三尺之内,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鸣。
那股灼热锋锐的气息随之内敛,但给人的感觉却更加危险。
仿佛一柄千锤百炼后收入鞘中的利剑,锋芒尽藏,却寒意暗生。
于此刹那,一道明悟自陈峥心间流淌而过。
【神君初显:白虎监兵】
【白虎监兵:肺神显化,金炁法相。】
非气非力,乃一点先天肃杀之精,合于意志,养于庚辛之宫。
显时如西极之星坠于玄府,神威凛冽,眸光如电。
主“杀伐”与“监察”,内可洞彻气血经络之微毫,外可破灭虚妄诡诈之屏障。
神居肺窍,呼吸皆成兵戈之势;意之所向,锋芒潜藏于无形之间。
然其杀伐非为戮外,首在斩内。
斩杂念,斩怯懦,斩气血之滞涩,斩劲力之不通。
神意初成,需以不屈信念为引,引动肺金本源共鸣。
心念不动如山,神意勃发如虎,方能在脏腑虚空,勾勒出神君一缕真形。
久驻则身若金城,百邪难侵,肺窍生白芒穿云之异。
待得五行齐聚,神君归位,便可监察内宇,统御诸炁,为开辟玄境,奠定道基。
【评价:白虎踞西掌杀伐,监兵镇腑御神煞。眸光如电察微毫,一念斩却万虚花。】
在陈峥的感知中,肺腑之间,那尊模糊的白色神虎虚影昂首咆哮,旋即隐没。
神虎目光如电,洞彻幽微,仿佛能监察自身气血劲力的每一丝流转。
更能破开一切虚妄与阻碍!
道书字迹随之继续浮现,好似金光流转。
【勤修不辍,借韵修行】
【肺金雷音(49/49),圆满!】
【五脏神君初显:肺神·白虎监兵!】
【修为:真意关(20%)】
陈峥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淡金锐芒一闪而逝,在戏园灯光下几乎难以察觉。
“妙哉!”
陈峥心中由衷赞叹。
这一番借韵修行,收获巨大。
他不仅借高宠霸烈不屈之神韵,淬炼了金行真意。
更因此引动肺腑金炁,孕育出了【白虎监兵】这尊神君的雏形!
此神君主“杀伐”与“监察”,令他呼吸之间皆带锋锐之意。
对自身力量的掌控踏入入微之境。
心念一动,便可内视周身,明察秋毫。
他冥冥中感知,这尊初生的神君,其首要之能并非对外征伐。
而是“斩内”。
斩除自身修行路上的一切滞碍!
待得五行圆满,五尊神君归位,共镇内宇,便可开辟【内天地】。
届时,阴阳化生之秘,将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这,才是通向肉身第八关——“阴阳关”的堂皇大道!
此时,台上大戏已近尾声。
高宠人困马乏,座下马匹瘫倒,最终被铁滑车碾过,壮烈殉国。
张英杰最后一个“僵身”接“卧鱼”,定格在台上,气息全无。
唯有背上的靠旗还在微微颤动,好似英雄末路的一丝余息。
满场寂静,落针可闻。
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声!
“好!盖老板!好哇!”
“绝了!真把高宠给演活了!”
黄九也跟着跳起来大声叫好。
一方面是戏确实精彩绝伦。
另一方面,也是庆幸陈峥终于“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