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蒸笼里爬出来,又从刀山上滚下来。
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脱了一般。
戏散场了。
观众们意犹未尽,议论纷纷,开始退场。
陈峥却没有动,依旧坐在那里,细细回味着刚才修行中的每一个细节。
感悟肺腑间,那尊初生的【白虎监兵】神君带来的微妙之感。
一旁的黄九这才扭头看向陈峥。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还有点哆嗦:“峥哥儿,戏散了,咱……回去?”
陈峥这才点点头,站起身。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戏台方向。
恰好,张英杰此刻已卸了油彩,换回一身长衫,外罩一件团花马褂。
他正从后台幕布边走出来,与班主低声交代着什么。
没了戏妆的遮掩,露出他原本的相貌。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微黄,却有一股莹润光泽,那是常年练功导致。
五官算不上多么俊朗,但线条硬朗。
尤其一双眉毛,斜飞入鬓,眼神开阖,精光内蕴。
又隐隐有一股戏台上磨炼出的摄人神采。
他身形修长挺拔,虽穿着长衫,依旧能看出肩宽背阔。
步履沉稳有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锣鼓点上,自有章法。
此人便是张英杰,艺名“盖叫天”。
在津门梨园行,提起“盖叫天”,那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专工武生。
一出《十字坡》、《三岔口》享誉南北,扮相英武,功底扎实。
是能让满园子票友疯狂叫好的名角儿。
而在津门江湖道上,他则是四海镖局的总镖头。
张英杰这名号,代表的是押镖走货、护院保人的信誉和实力。
手底下过硬的真功夫和遍布各码头的人脉关系。
台上是“盖老板”,台下是“张总镖头”。
一身兼着两种身份,在这九河下梢的老城区,混得是风生水起。
陈峥思忖间,张英杰似乎心有所感,也抬头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张英杰的目光沉稳,但深处却藏着一丝凝重。
陈峥的目光清澈锐利,有一道足以洞穿虚妄的锋芒。
一瞬间。
周围喧嚣的人声。
挪动桌椅的碰撞声。
伙计的吆喝声。
仿佛都被一股气机隔绝开来,在这对视的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片寂静区域。
黄九夹在中间,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心里叫苦不迭:“娘咧,这又是哪路神仙?眼神跟刀子似的……”
张英杰心中震动更甚。
近距离感受,这年轻人气血之旺,如烘炉暗藏。
真意之锐,似新发于硎。
尤其是那份平静下的深邃,竟让他这混迹江湖半生的老江湖,也有些捉摸不透。
他压下翻腾的心思,面上浮起一丝笑意,隔着几步抱拳道:
“可是保委会陈特派员?在下张英杰,忝为四海镖局总镖头,兼在这‘天华景’混口饭吃。
他主动点明身份,既是招呼,也是试探。
“陈特派员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敬了。”
陈峥见他主动搭话,且点明身份,也便拱手还礼,语气平淡:“张总镖头,久仰。
盖叫天的《挑滑车》,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特派员过奖,雕虫小技,混口江湖饭罢了。”
张英杰笑容不变,目光随意扫过陈峥身旁惊魂未定的黄九。
他话锋微微一转,“说起来,倒是巧了。张某正有一事,想寻个机会与陈特派员分说一二,不想今日在此偶遇,倒是省了张某一番奔波。”
陈峥心知肚明,对方这是要切入正题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张总镖头请讲。”
张英杰略一沉吟,似乎在斟酌措辞:“听闻前几日,刘守山刘爷……出了意外。
他生前,曾托我们四海镖局保过几趟红货,也有一笔未结清的镖银,数目不小。
按规矩,这人死债不烂,尤其是镖行的账,关乎信誉,不得不清。
如今脚行由特派员接手,不知这笔旧账……”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刘守山欠了四海镖局的钱,现在你陈峥接管了脚行,这笔债,你得认。
黄九在一旁听得,眼睛顿时瞪大了,下意识地捂紧了怀里的包袱,心里暗骂:
“好家伙!讨债的来了!还是四海镖局的总镖头亲自出面!这……这刚到手的热乎钱,难道就要飞了?”
陈峥闻言,脸上不见丝毫恼怒,反而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原来是为这事。刘守山的账目,我正在派人清理。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张英杰:“脚行是脚行,刘守山是刘守山。他个人欠下的债务,按理说,不应由脚行公账承担。”
“更何况,张总镖头也说了,是人死债不烂,那也该找刘守山的家眷亲属追讨才是。找我这个刚刚接手的保委会特派员,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吧?”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道理,又隐隐透露出对四海镖局“欺生”的质疑。
张英杰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精光。
他早就料到对方不会轻易认账,毕竟那是一笔巨款。
但他今日出面,讨债是其一。
更深的目的,是想借此掂量掂量这位新任特派员的斤两。
“特派员所言,确有道理。”
张英杰微微颔首,似乎表示理解,但语气却加重了几分,
“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镖行也有镖行的门道。”
“刘守山当初借款,是以脚行部分收益作保,白纸黑字,契约为凭。”
“如今脚行易主,若新主不认旧账,传扬出去,恐怕对特派员整顿脚行,树立威信……也非益事。”
他这话软中带硬。
既抬出了“规矩”和“契约”,又暗含了一丝威胁。
陈峥如何听不出他话中之意,他轻轻呵了一声,不再纠缠于口舌之争。
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英杰,他道:“久闻张总镖头不仅戏唱得好,一身家传武学更是深得津门三岔口真传。”
“早已臻至明劲巅峰,距离暗劲大家之境,只怕也只差临门一脚了吧?”
张英杰瞳孔微缩,没想到对方眼光如此毒辣,竟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武学境界。
他心中警惕更甚,面上却谦逊道:“特派员谬赞了。
张某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戏台上耍把式、走镖时防身的功夫,登不得大雅之堂,更不敢妄称什么大家。”
他张家“三岔口拳法”,脱胎于短打擒拿,讲究近身发劲、寸短寸险。
步伐灵活如盘蛇,出手狠辣专攻要害,是实战中杀出来的功夫。
与戏台上的身法结合后,更添几分虚实难测。
“张总镖头过谦了。”陈峥向前踏出一步。
他这一步踏出,看似随意,但落在张英杰这等高手眼中,却仿佛暗合某种韵律。
周身那股内敛的炽热气血与锋锐真意,变得清晰可感。
虽未刻意释放气势,却已让张英杰浑身筋肉微微绷紧。
“陈某初涉武道,对津门各家拳法向往已久。”
陈峥语气依旧平淡,“今日有幸偶遇张总镖头,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也好了却一桩心愿。至于镖银之事……若张总镖头能在拳脚上让陈某心服,一切,都好商量。”
他这话,已是邀战了!
直接以武论债!
黄九在一旁听得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
他虽不懂高深武功,但也知道“拳脚无眼”的道理。
更何况对方是名震津门的总镖头啊!
这要打出个好歹来……
张英杰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陈峥。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竟要以武论债!
不过,这正合他意!
他也想亲手试试这年轻人的深浅,看看他到底凭什么折辱他四海镖局。
又凭什么在他张英杰的地盘上如此镇定自若!
“既然特派员有此雅兴,张某……敢不从命?”
张英杰深吸一口气,周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如同闷雷初动。
那股沉稳如山岳的气势随之攀升,与陈峥散发出的气息隐隐对抗。
“此处人多眼杂,非是较技之所。”
张英杰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后台有一处小院,乃张某平日练功所在,还算清净。”
“好。”陈峥点头。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无视周围尚未散尽的零星观众,径直向后台走去。
黄九犹豫了一下,一咬牙,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他心里却在念叨着:“佛祖阿门上帝观音保佑,可千万别见红啊……”
正想着,三人穿过堆砌着戏箱,刀枪把子的狭窄过道。
推开一扇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处青砖铺就的四方院落,约莫半亩见方。
墙角倚着几杆练功用的白蜡杆大枪。
石锁、石担散放一旁。
地面青砖被磨得光滑,显是常年有人在此踩踏演练。
夜风穿过院落,略有入秋的凉意,吹拂院中一株老树,不时沙沙作响。
屋檐下,挂着几盏风灯,光晕洒落,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平添几分肃杀。
陈峥与张英杰相隔三丈,对面而立。
黄九缩在门廊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只觉得院中气氛比戏台上两军对垒还要紧张。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推开。
先前在脚行里被陈峥震慑过的那个冷面汉子,引着另外两名镖师快步走了进来。
这冷面汉子名叫莫冷,是四海镖局的一名镖头。
一手六合拳颇得真传,性子冷硬,在镖局里也算一号人物。
莫冷脸上犹带愤懑。
他先是对张英杰抱拳行礼,随即急促道:
“总镖头!您可得给兄弟们做主!”
张英杰眉头微蹙,目光仍锁定在陈峥身上,口中淡淡道:
“何事慌张?没见我与陈特派员有事相商么?”
莫冷抬手指向陈峥,语气激愤:“就是他!先前在脚行里,不由分说,便下重手废了唐三儿一条胳膊!”
“唐三儿不过是心急问询刘守山欠下的镖银,手按在枪套上防备而已,何至于此?
他这分明是没把我们四海镖局放在眼里!”
他身后两名镖师也面露不忿,显然同仇敌忾。
张英杰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陈峥:“特派员,莫镖头所言,可是实情?”
陈峥面色不变,语气平淡如初:“你的人,在我面前意图动火器。我没取他性命,已是给了张总镖头天大的面子。”
他顿了顿,看向莫冷,眼神如刀:“怎么,你不服?”
莫冷被那目光一刺,心头一寒。
但仗着总镖头在场,兀自硬挺脖子:
“江湖规矩,动手较量,点到为止!特派员下手未免太毒辣了些!”
“毒辣?”
陈峥轻轻呵了一声,“看来莫镖头是忘了,保委会行事,何时需要按江湖规矩来了?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若今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此刻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我了。
到那时,莫镖头可会跟你总镖头说‘下手毒辣’?”
莫冷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张英杰抬手止住了还想争辩的莫冷,沉声道:“够了!唐三儿行事鲁莽,自有镖规处置。陈特派员手下留情,已是恩义。”
他这话看似在斥责手下,实则将“恩义”二字点出,隐含施压。
随即,他转向陈峥,抱拳道:“陈特派员,手下人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
不过,既然有此一节,你我之间的切磋,看来更是势在必行了。”
“若张某侥幸胜个一招半式,不敢奢求其他,只望特派员能对四海镖局高抬贵手,那笔旧账,也请酌情考量。”
“若张某学艺不精,自是无话可说,镖银之事,就此作罢,四海镖局绝不再提!如何?”
他将切磋的赌注明确摆了出来。
陈峥颔首:“可。”
一个字,干净利落,再无多余废话。
院中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
张英杰不再多言,脚下不丁不八,双掌一前一后,虚握如爪,护于身前。
正是他家传“三岔口拳法”的起手式,“夜战八方”!
此拳法脱胎于夜间近身搏杀,最重听风辨位,贴身发劲。
步伐名为“盘蛇步”,灵活诡谲,专走偏门。
发劲讲究“寸、短、脆、快”。
于方寸之间爆发惊人力道,专攻人体关节、软肋等要害。
陈峥则身形微沉,左脚前踏,右脚后蹬,双膝微屈。
左手前伸,五指微张,右手护于腹前,成拳未拳,似掌非掌。
正是形意拳母拳,三才式!
此式一出,头、手、足三者遥相呼应,如龙虎盘踞,蓄势待发。
周身气血沉凝,那股炽热锋锐的真意含而不露,却让对面的张英杰感到皮肤隐隐刺痛。
“好桩功!”张英杰心中暗赞,知道遇上了劲敌。
他不再犹豫,盘蛇步一动。
身形滑向陈峥左侧,左手并指如剑,戳向陈峥左肋章门穴!
这一戳,无声无息,却快如毒蛇吐信,指尖隐带风响,显是蕴足了明劲。
陈峥不闪不避,前手如封似闭。
向外一挂一拦,用的正是形意五行拳中的“横拳”劲!
横拳属土,其性浑厚,有承载、化劲之妙。
“啪!”
两人手臂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张英杰只觉一股沉浑劲力涌来,将自己凌厉的指劲化解于无形。
他心中微凛,盘蛇步再变,瞬间绕到陈峥身后,右掌如刀,疾砍陈峥脖颈!
陈峥仿佛背后生眼,身形不动,后手如鞭,猛地向后一甩,正是“崩拳”之意!
崩拳属木,其形似箭,发力直快,有穿透之意。
拳风呼啸,后发先至,捣向张英杰腰眼。
张英杰不得已,砍出的手掌只得回撤,化掌为爪,疾扣陈峥手腕。
同时左腿无声无息撩起,踢向陈峥膝弯,阴狠刁钻。
陈峥步法变换,身形如游龙。
一个“龙形折身”,巧妙避开撩阴腿。
被扣住的手腕变得滑溜无比,反手一记“钻拳”直刺张英杰咽喉!
钻拳属水,其形似电,曲折诡诈,专打空隙。
这几下交手,快如电光石火,劲风激荡,吹得地面尘土微扬。
旁观的莫冷等人看得眼花缭乱,手心冒汗。
他们这才知道,总镖头一上来就用了真功夫。
而那陈峥,竟能见招拆招,丝毫不落下风!
黄九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只觉两人身形晃动,手臂残影纷飞,根本看不清具体动作。
只听到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张英杰久攻不下,心中一动。
他低喝一声,身形一沉,不再游走,合身向陈峥怀中撞来!
双臂如封似闭。
护住头脸,肩、肘、胯、膝,无不暗藏杀机。
正是三岔口拳法中近身搏杀的杀招,“靠山贴”!
此招取自“靠”劲,集全身之力于一点,宛如蛮牛冲撞,势大力沉。
一旦被其贴住。
后续的肘击、膝顶、头槌便会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直至将对手彻底摧垮。
他这一撞,脚下青砖咔嚓一声,竟被踩出裂纹!
浑身筋骨齐鸣,发出虎豹雷音,显是将明劲催发到了巅峰!
陈峥眼中精光暴涨。
他左脚向前趟进一大步。
右拳自腰间拧转冲出,拳面螺旋,夹带一股灼热爆裂的气息,直迎而上!
形意五行拳,炮拳!
炮拳属火,其形似炮,刚猛暴烈,有炸裂之威!
这一拳,不仅蕴含了他赤阳气血的灼热之力。
更融入了刚刚借韵淬炼出的那一丝金行锋锐!
拳风过处,空气仿佛被点燃。
“轰!”
发出一声低沉爆鸣!
“砰——!”
如同两辆马车相撞在一起!
两人身形同时巨震。
张英杰只觉得一股灼热锋锐的巨力随之传来。
足以撞倒墙壁的“靠山贴”竟被硬生生遏止。
更有一股气劲透体而入,刺得他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闷哼一声。
“噔噔噔!”
脚下连退三步。
脸色瞬间涨红,又强行压下。
陈峥亦是身形一晃,向后微退半步,卸去冲击之力。
手臂微微发麻,心中暗赞:“好刚猛的靠劲!这张英杰,果然名不虚传!”
看似硬碰硬,张英杰被击退,略处下风,但他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
下一刻,张英杰借后退之势,身形变得柔韧无比,好似无骨之蛇。
他不再硬拼,盘蛇步施展到极致,绕着陈峥游走不定。
双臂如鞭抽打,专攻陈峥关节、筋络之处。
招招阴柔狠辣,劲力含而不发。
一旦沾身,便是分筋错骨的杀招。
这是三岔口拳法中的“盘蛇锁”!
旨在以柔克刚,以巧破力,锁拿关节,制敌于方寸之间。
陈峥顿觉压力一变,对方不再硬撼。
而是如影随形,缠斗不休。
他几次以崩拳、钻拳强攻,都被张英杰以柔韧身法巧妙避开,反而趁隙反击。
形意拳虽刚猛,但若被这等阴柔缠斗之法拖住,久守必失。
“嘶啦!”
陈峥衣袖被张英杰指尖划破,手臂上留下三道浅浅血痕。
虽未伤及筋骨,却微微生疼。
黄九看得心头一紧,差点叫出声。
莫冷等人则面露喜色,以为总镖头找到了克制之法。
陈峥眸光一冷,知道不能再被对方节奏牵着走。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气血奔流如大江。
灵眸微微一闪。
洞察之能开启,张英杰诡谲的盘蛇步轨迹,在他眼中清晰了许多。
陈峥身形瞬间一变。
不再拘泥于五行拳。
而是身如游龙,起伏穿梭,步伐玄奥。
形意十二形——龙形!
龙形练神,搜骨之法,能伸能缩,能升能隐,变化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