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院落的窗户纸,洒在地上。
陈峥刚刚结束一夜的调息,伤势已经恢复。
他正思索着今日去刘家坳的行程,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陈峥眉头微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在这个老城区显得格外扎眼。
车旁站着两人。
为首的,正是那个身形瘦高,穿着合体西装,眼神冷静的年轻人。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租界巡捕制服,腰间配着短棍的华捕,态度恭敬。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陈峥心中念头急转。
工部局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而且直接找上了门。
看这架势,不像是立刻就要动手抓人。
更像是……先礼后兵中的礼。
这时,隔壁院落传来低低的惊呼,显然是邻居也被这阵仗吓到了。
在津门,尤其是在老城区,洋人或者租界里的大人物亲自登门,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往往意味着天大的麻烦。
或者……天大的“机遇”。
但显然,在大多数平民百姓眼里,前者的概率远大于后者。
杰克并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目光扫过这处院落,眼神中没有鄙夷,也没有好奇,只有审视。
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院门。
“陈峥先生在家吗?英租界工部局,杰克,奉命前来递送公函。”
他的中文很流利。
陈峥面色如常,腰间胯枪,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杰克看到陈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陈先生,早上好。”
“杰克先生,稀客。”
陈峥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请他们进去的意思,语气平淡,“有何贵干?”
杰克对陈峥的态度并不意外,从身后那名华捕手中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封口处盖着工部局的火漆印。
“陈先生,这是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签发的正式公函。
关于前日在英租界曲园内发生的,涉及日本侨民佐藤刚死亡一事。
以及相关治安问题,工部局希望您能前往戈登堂协助调查。
这是例行程序,还请配合。”
他的话语礼貌,但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胡同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胖子和瘦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们显然是听说了有洋车来了陈峥家,担心出事,赶紧过来看看。
当看到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杰克和巡捕时。
两人脸色瞬间煞白,脚步一下子僵住了,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胖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只能一个劲地给陈峥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硬顶。
瘦猴则紧张地攥着衣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他们认得杰克。
就在十几天前的黑擂仓库。
那个血腥的夜晚。
这个瘦高青年就和罗伯特站在一起,表情冷漠,看着擂台上的生死搏杀。
那时,他们这些人在这些洋人大人物眼里,恐怕与蝼蚁无异。
杰克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过他们。
可如今,这位当初高高在上,连正眼都懒得瞧他们的洋人,竟然亲自来到了阿峥门前。
还如此“客气”地递上公函!
这反差太过巨大,让胖瘦二人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化,只剩下本能的畏惧。
杰克自然也注意到了胖瘦二人。
但他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目光便重新回到陈峥身上。
“陈先生,请接公函。”
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隐隐感到一丝催促。
陈峥没有立刻去接,他看着杰克,缓缓道:“协助调查?
不知工部局需要我协助调查什么?
擂台比武,生死状签押,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莫非工部局认为,签了生死状打死人,也违法吗?”
杰克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陈峥会直接提出质疑。
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陈先生误会了。
并非认定您违法,只是程序需要。
毕竟涉及外侨身亡,工部局需要完备的卷宗记录。
也需要向各方,包括日领馆有所交代。
只是询问一些细节,厘清事实。”
陈峥心中冷笑,厘清事实?
怕是想把他骗进戈登堂,再行法律框架内的手段吧。
他脸上却露出几分恍然:“原来如此。既然是程序需要,陈某自然愿意配合。”
杰克脸上刚露出一丝放松,却听陈峥话锋一转:“不过……实在不巧。
那日与鬼野藏介气机交锋,虽未直接动手,但也受了些暗伤。
经脉滞涩,需要静养调理几日,实在不便走动。
再者,督军府近日也有军务交办,催得紧。
你看这……”
他说话间,气息显得有些紊乱,脸色也更苍白了几分。
配合略显疲惫的神情,倒真有几分伤重未愈的样子。
“这……”杰克一时语塞。
他奉命来请人,对方若强硬拒绝,他自有后续手段施压。
但对方摆出合情合理的理由。
身体不适,且有督军府军务在身。
他若强行带人,反而落人口实,显得工部局蛮横无理,不近人情。
甚至可能引发与督军府的直接冲突。
这不符合威尔逊爵士,先礼后兵,稳妥处置的方略。
胖子跟瘦猴在后面听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阿峥竟然……拒绝了?
还用这种借口?
他难道不怕得罪洋人吗?
两人手心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出,盯着杰克的反应。
杰克沉默了片刻,蓝色眼眸看了陈峥一眼。
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伤势的真假。
陈峥坦然与他对视,眼神平静,夹带一丝疲惫。
几秒后,杰克脸上重新挂上微笑:
“既然陈先生身体不适,又有军务在身,那我们自然不能强求。
这份公函,陈先生请收下。
待您身体好转,军务稍暇,还请务必前来戈登堂一趟,配合我们完成程序。”
说着,他将公函又往前递了递。
这一次,陈峥伸手接了过来,淡淡道:“有劳杰克先生跑一趟。
待陈某身体恢复,公务了结,自会前去拜会。”
“期待与陈先生在戈登堂会面。”
杰克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那名华捕走向汽车。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胖瘦二人一眼。
福特汽车发动,缓缓驶离了胡同。
直到车影彻底消失,胖子和瘦猴两人连滚带爬地冲到陈峥身边。
胖子声音在发颤:
“阿……阿峥!你……你怎么敢……那可是工部局啊!
洋人亲自来请,你……你就这么推了?”
瘦猴也脸色发白,急道:“是啊,峥哥!我看那洋人的脸色都不对了!
这要是惹恼了他们,他们随便安个罪名,派巡捕来抓人,可怎么办?”
陈峥看着他们两人吓得够呛,心中微暖,但也有些无奈。
他扬了扬手中的公函,笑道:“你们真以为他们是请我去喝茶?
戈登堂那种地方,进去了,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我若真傻乎乎地跟着去了,只怕就难出来了。”
胖瘦二人一愣,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他们听说曲大亨刚在陈峥手里吃了那么大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工部局这时候来请,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啊。”胖子愁眉苦脸。
“拖,就是最好的办法。”
陈峥道,
“督军府现在需要我稳定后方,只要我不给他们留下明目张胆的把柄,工部局也不敢轻易和督军府撕破脸。
他们讲究‘法律程序’,那我就跟他们耗着。
时间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
他顿了顿,看着手中的公函,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更何况,你们没发现吗?
之前在黑擂,那个杰克,可曾正眼看过我们?
如今却要亲自登门,客客气气递上公函。
这说明什么?”
瘦猴反应快些,眼睛一亮:“说明……他们心里也虚?或者说,他们觉得峥哥你不好惹,不敢用强?”
“有这个意思。”
陈峥点头,
“他们越是摆出这副‘依法办事’的姿态,就越说明他们有所顾忌。我们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听到陈峥的分析,胖瘦二人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但还是有些后怕。
胖子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娘的,刚才可吓死我了!
那洋人往那一站,我腿都软了。
阿峥你是真行,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敢跟他讨价还价!”
瘦猴也感慨道:“是啊,想想那晚在黑擂,他们这些人看我们跟看蚂蚁似的。
现在……嘿嘿,居然要亲自上门来‘请’峥哥。
这世道,果然还是得自身硬啊!”
前后对比之下,渐渐没了之前的恐惧。
洋人又如何?
工部局又怎样?
在阿峥面前,也不得不放下些身段!
陈峥将公函随手丢在屋内的桌子上,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
“好了,洋人的事暂且放在一边。胖子,瘦猴,你们来得正好,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刘家坳。”
“现在就去?”胖子一愣,“阿峥,你身体……”
“无妨,路上调息即可。此事宜早不宜迟。”陈峥语气坚决。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刘刀身上的疑点。
这或许是对付刘守山的一个突破口。
胖瘦二人见陈峥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阻。
瘦猴道:“成!我去找辆马车,刘家坳可不近,靠脚走得天黑。”
胖子则道:“我去弄点干粮路上吃。”
两人分头行动,很快便准备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