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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肝木萌芽!崩拳圆满!

陈峥执壶,为丁师傅与老韩头又斟了一回酒。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灯花偶尔噼啪一声。

他放下酒壶,目光垂着,定定地望着那碟肴肉。

“家里人……”陈峥开了口,声音比平日更沉几分,

“大哥和小弟去了奉天,暂时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别的……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能提的。”

他抬眼,见丁师傅和老韩头都静静望着他,眼里有关切,却不多问,只等着。

陈峥心里微微一暖,倒添了几分说下去的勇气。

他将那盘油炸花生米,往二人面前推了推。

“我爹,”

陈峥吐出这两个字,嘴角扯了扯,不像笑,倒像是自嘲。

同时他用筷子轻轻拨弄了一下,碟中那对半切开的咸鸭蛋,

“在津门乡下,也算个名人。只是这名声,不体面。

他这一生,就好两样,酒和骰子。

酒能叫他暂忘了自个是个窝囊人。

骰子呢,能给他编个醒不来的富贵梦。”

陈峥语气淡淡的,像在讲别人的事。

顺手又将那碟卤豆干往老韩头那边挪了近些。

“打我记事,家里就难得有隔夜的粮。

但凡他手里有几个钱,不管是做工挣的,还是我娘偷偷给人缝补攒下的,一转眼就送进了赌坊。

赢了,便呼朋唤友,在酒馆里充阔气,醉成一滩泥。

输了,回家便是狂风暴雨。

摔桌砸凳是家常便饭,更多时候,那火气是撒在我娘和我们几个兄弟身上。”

陈峥端起酒杯,并不喝,只手指挨着那点温热。

目光扫过那碗奶白热气蒸腾的腌笃鲜,汤里的春笋和咸肉隐约可见。

“我娘……起初是忍的。哭过,闹过,也寻过短见。可有什么用?

他发起疯来,什么都不认。

赌瘾犯了,家里糊口的家伙都能抄去当掉。

我娘性子强,娘家原本还算宽裕,嫁过来时带了些陪嫁。

那些年,也早被爹一点点抠搜出去,填了无底洞。”

“记得最深的是我八岁那年,年关底下,娘好不容易赊了点白面,包了顿饺子,指望能安稳过个年。

爹那天手气好,竟赢了几个钱,买了半斤猪头肉回来。

一家人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模样。

可饺子刚下锅,外头就有人喊他,说是三缺一,手正热。

娘拦着不让去,爹登时翻了脸,一脚踹翻凳子,指着娘鼻子骂她触霉头,断他财路。

娘气得浑身直抖,说:‘你今儿要踏出这个门,这日子就别过了!’”

陈峥顿住了,眼神空空的,

手下意识地拿起汤匙,在那碗腌笃鲜里搅动了一下,香气更浓,弥漫开来。

“爹冷笑一声,回说‘不过就不过!’,摔门就走了。

那一走,直到半夜才回,赢的钱输得精光,还欠了新债。

年三十晚上,讨债的上门,把家里仅剩的那点年货,连娘刚做好的一件新棉袄,都抢走了。

爹缩在墙角,一声不吭。

娘那晚没哭,也没骂,就那么静静坐在炕沿上,坐了一夜。

我偷偷瞧她,见她影子映在墙上,像尊石像。”

“后来……”

陈峥的声音越发低了,他夹起一块酱瓜,却没有吃,又放了回去,

“娘就变了。不再跟爹吵,也不再管他。出门越来越勤,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深夜。

她也开始梳妆,虽说衣裳还是旧,头发却总抿得纹丝不乱。

她看爹的眼神,再没一点热气,只有麻木。

还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像是看一件破烂东西似的冷。”

“后来,街坊邻里渐渐起了闲话,说瞧见我娘常跟一个跑关东的吴姓货郎来往。

那姓吴的,担着挑子来我们街上,卖些针线、外埠来的稀罕糖块。

嘴甜,会周旋,跟我爹那滚刀肉的性子全然两样。

我那时年岁小,心里隐隐觉着不安,怕,又不知怕个什么。”

“直到那一日,我放学回来——家里那时还能勉强让我念几天书——娘不在。

爹喝得醉醺醺的,在屋里翻箱倒柜,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卷了老子的钱跟野汉子跑了’。

我这才晓得,娘把她藏着的几件首饰,连同家里仅剩的几块大洋,都带走了。

一道没影的,还有那个吴货郎。”

屋里静得很,只听灯芯哔剥作响。

老韩头低低叹了一声,夹了几粒花生米,却忘了放进嘴里。

丁师傅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自从那以后,我爹彻底疯了。”

陈峥接着说,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但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他寻不着娘,便将一腔火气,满腹憋屈,都撒在我们三个兄弟身上。

那些日子,我们身上难得有块好肉。

他逼问我们可知娘的去处,我们说不知,他便打。

打累了,出去灌酒,回来又打。

后来,大约是认了命,或是嫌我们三个崽子碍眼,竟琢磨着要把我们卖掉。”

“卖……卖了?”老韩头忍不住惊怒道,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

“嗯,”

陈峥点头,伸手舀了半碗汤,汤色依旧奶白,但热气已不如先前,

“他找人牙子说妥了价,要把大哥卖到矿上做苦力,把我卖进戏班子。

连三弟也不放过,说是送给开窑口的老瘸子当使唤小子。

那天夜里,大哥同时摇醒了我和蜷在墙角的三弟。

三弟揉着眼睛呜呜要哭,大哥忙捂住他的嘴,塞给我们一人半个冰凉的窝头。

窝头硬得像石头,大哥的声音也硬邦邦的:

‘阿峥,小闲,这家里待不得了,爹已不是爹了,咱得走。’”

“那年我十岁,大哥十三。

趁着爹又在外头烂醉如泥的深更,我们摸黑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衣裳。

小弟才六岁,睡得正熟,大哥轻轻摇醒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我蹲在墙根下,让大哥踩着我的肩先翻过去,再把小弟举过头顶递给他。

墙头的大哥咬紧牙关,胳膊抖得厉害,可到底把小弟接住了。

一路乞讨,躲躲藏藏。

小弟走不动了,大哥就背着他走,我在后面托着小弟的屁股。

好不容易到了天津卫,大哥去码头扛活,我去捡煤核、擦皮鞋。

小弟乖得很,缩在破庙角落里不哭不闹,我们把讨来的半个窝头都留给他。

后来大哥拼命,加上机缘凑巧,我进了武馆当了门房。

可每回翻跟头时,总想起那个夜晚。

大哥在墙头接住小弟颤抖的胳膊,就像接住了我们仨的命。”

他说完了,屋里又静下来。

这段旧事,像块冰,压在人心上。

桌上那些菜肴,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丁师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看着陈峥。

伸手将那块陈峥之前拨弄过的咸鸭蛋夹到他碗里:“照这么说,你那爹娘……”

陈峥抬起眼,目光里是漠然,瞥了一眼碗中的鸭蛋,夹起来放进嘴里,咽下后才说:

“师父,韩伯,在我心里,那两人,早死了。

从娘跟货郎跑的那刻,从爹要卖我们兄弟的那刻,他们于我,就已死了。

这些年,我挣扎求活,带着大哥小弟在这乱世里讨饭吃,早不记得还有爹娘这回事。”

老韩头一边沉吟,一边用筷子扒拉碗里里的几颗花生米:

“话是这般说,可血脉这层牵连,外人眼里终究是斩不断的。

洋人若真处心积虑寻你的把柄,难保不会顺着这条线摸过去。

你那爹,若还在世,以他的性子,但有人许他几个钱,让他出来指认你,编排你,他定然做得出来!”

丁师傅冷哼,将筷子重重放在碗上:“不错!这等寡廉鲜耻,卖儿卖女的东西,什么事做不出?

阿峥,你如今名声响了,又开罪了洋人和东洋人,他们若找到你爹,威逼利诱,让他以父亲的名头出来哭诉,说你不孝、忤逆。

甚至捏造些更不堪的罪名,再经由报纸一宣扬……这世道,百姓最易被煽惑。

孝道二字,有时比真刀真枪还利,足以毁掉一个人的根基!”

陈峥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先前并非没想过这层,只是不愿去碰那块烂了的伤疤。

如今被师父和韩伯点破,潜在的危险便清晰起来。

“师父,韩伯,你们提醒的是。”

陈峥顿了顿,

“是我疏忽了。只顾着眼前明枪,忘了身后或许还有暗箭。

我那个爹……他若安分,躲在哪个角落烂掉,我也懒得理会。

可他若真被人撺掇,想跳出来给我添乱……”

话没说完,但语气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夹起一颗花生米,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丁师傅沉声道:“这事得早做防备。

老韩,你在三教九流朋友多,能否设法打听一下,陈峥他爹,如今可在原籍,或是流落到了别处?

总得有个大概下落,咱们才好应对。”

老韩头郑重点头,也夹了块豆干放进嘴里,似乎想借咸香压下心头的忧虑:

“这事包在我身上。

我明日就托几个靠得住的老关系,往陈峥老家那边,连带周边州县打听打听。

这等嗜赌如命的主,踪迹倒也不难寻,赌坊酒肆,总少不了他的影子。”

“有劳韩伯。”陈峥拱手,又替老韩头夹了一筷肴肉。

丁师傅又道:“至于你那个娘……跟人跑了这些年,音信全无,倒未必能被找到。

但也不可不防。

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若真有人拿着孝道人伦的帽子来压你,你当如何?”

陈峥目光扫过二人,字句清晰,落地有声:

“师父,韩伯。生而不养,断指可报。

非生而不养,百世难消!

他们既未尽父母之责,于我,便是路人。

若有人想拿他们做文章,我陈峥绝不会坐以待毙!

该斩断的,绝不犹豫!”

他说着,将碗中那半碗已经微凉的腌笃鲜端起来,几口喝下。

丁师傅看着他,眼里有欣慰,也有一丝悯意。

他点头,也端起了酒杯:“你有这决心就好。江湖风波恶,人心更险。有些牵绊,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

两人对饮了一杯。

老韩头也道:“峥小子,你放心。

咱们爷几个在一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洋人有洋枪洋炮,咱们有咱们的脑筋和手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用力拍了拍陈峥的肩膀。

这时,窗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二更天了。

丁师傅举杯,将残酒饮尽,再招呼陈峥多用些菜。

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再看桌上,已是盘底朝天。

老丁这才道:“好了,今日就议到这里。

阿峥,你身上带伤,又劳了半晌神,早些歇着。

老韩,打听消息的事,烦你多费心。”

陈峥起身:“是,师父。韩伯,辛苦您。”

老韩头摆摆手,开始收拾起碗筷。

陈峥出了厢房,站在屋檐下。

夜风凉浸浸的,吹散了些许酒意,头脑更清醒些。

抬头看天,星子疏落,一弯残月,洒着清辉。

屋里饭菜的香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爹,娘……这两个早已在记忆里模糊的称呼,今夜又被提起,像两根刺,扎在心口。

他不悲伤,也不怨恨,只余警惕。

陈峥深知在乱世之中,一丝弱点,便是敌人致命一击的破绽。

而这不堪的家世,无疑是个大弱点。

陈峥摇了摇头,甩掉心间思绪,转身往厢房里去。

进得房内,扫视了一圈。

但见老于已经歇下。

而胖子和瘦猴两个,早先便教陈峥差回脚行。

让两人留心刘刀的动静,再打听爷叔那边的风声,以备不时之需。

压下念头,陈峥才觉出几分倦意。

于是在床榻上盘腿坐下,阖眼凝神,屋外梆子声隐约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他并未立即入眠,而是将心神沉入丹田,默运起崩拳心法。

【崩拳(17/20)】

崩拳属木,主崩劲。

讲究一个直字,一往无前。

他意念微动,体内气血缓缓运转起来,宛如溪流似的。

先走手太阴肺经,再转足厥阴肝经。

这正是崩拳运气之法。

陈峥虽闭目静坐,浑身肌肉却微微颤动。

这是无数细小的气劲在皮下游走的结果。

“木行真意,在于生机,在于破障......”

陈峥在心中默念要诀,

“我先前修劈拳,得金行真意,锋芒毕露,斩断一切。

而这木行,却要柔中带刚,看似柔弱,实则蕴含无穷生机。”

渐渐地,陈峥进入梦境,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

还化作了一根青竹,随风摇曳。

看似柔顺,实则根深。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竹林哗哗作响。

他这棵竹子被吹得弯下腰来,几近折断,却始终不断。

这韧性,让陈峥想起幼时。

娘亲在爹的摔打怒骂中,也曾这般隐忍弯曲过。

可她的韧性,最终不是破土重生,而是彻底折断,随了吴姓货郎一去不回。

那看似柔弱的抉择,内里并非生机。

而是另一种决绝的崩灭。

家,也就那么散了。

“过刚易折,过柔则废。”

陈峥心中明悟,

“我爹是过刚易折的酒后狂怒,我娘是过柔则废的隐忍逃离。

皆非正道。

崩拳之妙,在于蓄势待发,如竹之蓄力,弯而不折,待时而动。

人亦当如是。”

陈峥这一坐就是一炷香的工夫。

这期间,体内气血运转越来越快,周身渐渐渗出一层薄汗。

心头不断浮起感悟。

崩拳的劲力与劈拳大不相同,劈拳如刀,锋利无匹。

崩拳却如木棍,看似朴实,实则蕴含崩山裂石之劲。

这崩劲内蕴之感,像极了陈峥心底压了多年的那口郁气。

那是对爹娘的复杂心绪。

恨意不解,最终漠然。

这口气,他从未真正释放,只深埋心底。

如今随着气血运转,似乎被搅动起来。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在梦中,陈峥由竹化人。

紧接着,只觉浑身筋肉酸胀。

特别是双臂和腰腹处,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刺扎。

陈峥开始活动筋骨,片刻后,摆开崩拳起手式。

双拳一前一后,后拳护心,前拳微屈。

他并未真正发力,只是缓缓移动步伐,体会崩拳的运劲法门。

他低声念着:

“劈拳如斧,崩拳如箭。”

“一个重劈砍,一个重直击。”

劈拳斩的是虚妄,

崩拳要崩开的,又是什么?

是捆住手脚的从前?

还是日后难防的冷箭?

正想着,

陈峥记起师父演示崩拳的光景。

那一拳出去,瞧着平常,碰上东西的瞬间却炸开劲来。

三尺外的沙袋,竟被打得裂开。

正是这一下,让他对过去半懂不懂的八个字。

直中求直,曲中求直,有了新解。

崩拳看着直来直去,里头却藏着曲势,好比拉弓射箭,先曲后直。

这曲与直的分别,引陈峥想了开去。

爹娘的事,表面上看,是非曲直清楚得很。

爹行事可恶,娘命苦可怜,都摆在面上。

可内里缠着的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一种曲?

陈峥如今要走的直路,是直面那些藏在暗处的威胁,斩断那早已腐坏的血脉牵连。

这本身,不也算是一种离经叛道的曲么?

世上的事,哪能只是非黑即白?

劲力是这样,人心也是这样。

压下念头。

陈峥开始尝试崩拳,一遍一遍又一遍。

许久后。

陈峥收住拳头,眉头一拧。

“不对,还是不对。”

拳架子是有了,可总摸不着里头那股神韵。

崩劲总是差着几分。

陈峥记起师父的话:“崩拳不是死力气,是巧劲。

要像春雷一响,惊动万物。

不动则已,一动就要石破天惊。”

他闭上眼,想起师父的崩拳,看着慢,实则快;看着轻,实则重。

一同想起来的,还有那个夜晚,大哥带着他和弟弟翻墙逃命。

大哥在墙头接住小弟时,那条胳膊抖着,却撑得稳稳的。

那一托,是在绝境里爆出来的一股劲,是求活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