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亨被这话噎得胸口发闷,半晌才勉强笑了笑:“妥……自然是妥的。
陈特派员行事果决,有理有据,曲某……佩服。”
他这佩服二字,说得艰难无比。
陈峥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台下众人,朗声道:
“津门武林,藏龙卧虎,陈某久仰。
今日之事,诸位皆是见证。
陈某此行,是为公干,无意与武林同道为敌。
但若有谁,自恃武力,或仗着人多势众,欲行不轨,威胁陈某性命……”
他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面孔。
最终落回台上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上。
“……这,便是榜样。”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厉声威胁,只有平静的陈述。
却让在场所有武林人士,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这小子,不是猛龙不过江!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武林规矩,也不在乎得罪多少人。
他只认他自己的道理,和他手里的枪。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先前一些存着看热闹或是别样心思的人,此刻也都收敛了起来。
常英此时也回过神来,连忙快步走上擂台,来到陈峥身边,低声道:
“陈老弟,这……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燕青拳在津门势力不小,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陈峥看了常英一眼,淡淡道:“常大哥,他们何时想过要善罢甘休?
从他们设下这鸿门宴开始,便存了不死不休之心。
今日若非我尚有几分自保之力,此刻躺在这台上的,便是陈某了。
至于燕青拳……”
他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台下有心人能听清:
“若他们识趣,此事便到此为止。
若他们还想纠缠,督军府的牢房,或者这勃朗宁的枪子,总有一款适合他们。”
这话既是说给常英听,更是说给台下的燕青拳弟子们听。
果然,台下人群中,几个穿着燕青拳服饰的汉子,闻言脸色惨白。
他们看着台上师门长辈和师兄的尸身,又是悲痛,又是恐惧。
竟无一人敢上前收尸,更无人敢出言反驳。
“好!好一个总有一款适合!”
一声喝彩响起,竟是那形意门的宋云桥。
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峥,抚掌道:
“陈特派员年纪轻轻,不仅武功得了形意真传,这份杀伐果断的心性,更是难得!
江湖风波恶,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息事宁人,别人就会放过你。
今日之事,宋某看来,陈特派员并无过错!”
宋云桥这番话,分量极重。
他身为津门武行举足轻重的人物,形意门的招牌,公开表态支持陈峥。
很大程度上,是为陈峥今日的逾矩行为,在武林规矩层面进行了背书。
至少,明面上,津门武行再想以此事大做文章,就得先掂量掂量形意门的态度。
陈峥对宋云桥拱手一礼:“宋师傅明鉴。”
曲大亨见状,眼神更加阴鸷,但他城府极深,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已无用,反而会引火烧身。
他强笑道:“宋师傅所言极是。今日之事,实在令人痛心,没想到竟演变至此……唉,来人啊!”
紧接着,曲大亨正要朝后招呼下人把雷长老和周师傅的遗体抬下去。
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后屋那边传了过来:
“爹!爹!你不是说周师傅和雷长老出手,那小子必死无疑吗?
我来看热闹来了!那小子跪地求饶了没?断了几条胳膊腿儿?”
话音未落,一个青年穿着骚包白色西装,梳着油光水滑分头。
唇上蓄着一撮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
正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曲大亨的独子,人称曲小胡子的曲文峰。
他脸上是猫戏老鼠的期待笑容。
手里还把玩着一支金灿灿的怀表。
这曲文峰性子是出了名的爱玩,更爱玩弄人于股掌之间。
先前在脚行大会上,他本想仗着身份,给新来的陈峥一个下马威,抖抖威风。
没成想,反被陈峥用枪拿住,吃了碗葱花面,当场出了丑。
这口气,曲小胡子可是一直憋在心里。
就等着今天看他爹请来的燕青拳高手,如何替他出这口恶气。
如何将陈峥搓扁揉圆。
他人还没完全走进院子,目光就先往擂台上瞟,嘴里还在嚷嚷:
“让我瞧瞧,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现在是个什么惨……”
样字还没出口,他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渐渐消失。
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只剩下惊骇。
他看到了什么?
擂台上,青衫挺立的陈峥,冷冷地看着他。
而陈峥的脚下不远处,燕青拳的长老雷万钧,胸口一个血洞,瞪着眼睛,已然气绝。
更远些,那个他寄予厚望的年轻高手周铭,眉心开花,死状凄惨。
血,沿着擂台缝隙,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
四周满是血腥气和硝烟味。
这与他预想中陈峥跪地求饶,或是骨断筋折的画面,截然相反!
曲文峰喉咙里发出怪响,脸色瞬间变得比他身上的白西装还要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陈峥身上,移到了这位突然闯入的曲公子脸上。
看着他脸上的血色如何一点点褪尽,看着他眼中的嚣张如何被恐惧取代。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众人的目光,让曲文峰更加慌乱。
他手足无措,想往后退,腿却像灌了铅。
他想问他爹这是怎么回事,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
曲大亨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脸色阴沉。
他不是让下人去提醒了吗?
这个蠢货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来。
还口无遮拦地喊出了那些授人以柄的话!
“闭嘴!还不滚回去!”
曲大亨从牙缝里挤出低吼,额角青筋跳动。
陈峥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
“曲老爷,”
“原来,今日调解纷争的茶围,在曲公子眼中,竟是特意为陈某设下的必死之局?”
他轻轻摇头,好似恍然道:
“难怪,雷长老和周师傅杀气腾腾,不死不休。”
“难怪,曲老爷方才的调解,总是恰到好处地将火苗引向擂台。”
“也难怪,这位津门商会的少主,会掐着点儿来看陈某跪地求饶的热闹。”
曲大亨脸颊肌肉抽搐,强自镇定:“陈特派员说笑了,小儿无知,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胡言乱语?”
陈峥打断他,目光转向吓得魂不附体的曲文峰,
“曲公子,你方才说,令尊告诉你,周师傅和雷长老出手,我必死无疑?
还问你,我断了几条胳膊腿儿?”
曲文峰被陈峥目光一扫,枪口一指,浑身一抖,下意识就要点头。
却看到他爹杀人的眼神,又赶紧摇头,语无伦次:
“没……没有!我……我瞎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瞎说的。”
陈峥点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下一刻,话锋转厉,
“可陈某怎么觉得,这才是实话。
曲大亨,你假借调解之名,行构陷谋杀之实。
真当陈某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吗?!”
最后一句,声震屋瓦,杀气凛然。
曲大亨被他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脸色煞白。
“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
陈峥步步紧逼,
“今日之事,曲家若不给我一个交代,那就别怪陈某,将这曲园,也当作抗法的匪窝,一并清理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陈峥,竟是连曲家也要一并掀翻?!
他哪里来的底气?!
常英在一旁听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但看到陈峥那决绝的眼神,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也上前一步,表明态度。
曲家那些保镖、武师,纷纷色变,下意识地围拢过来,手按兵器。
台上台下,剑拔弩张。
“八嘎!”
一声生硬的怒喝响起,打破了僵局。
只见一直冷眼旁观的鬼野藏介缓缓站起身。
这一举动,让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
他并没有看陈峥,而是先对吓得快尿裤子的曲文峰招了招手。
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说道:“文峰,过来。”
曲文峰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鬼野藏介身后,
抓着他的衣袖,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颤声道:“师……师父……”
师父?
台下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
曲家大少,竟然是这个日本人的徒弟?
鬼野藏介这才将目光投向陈峥,眼神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陈桑,”
他开口道,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
但,你们有个成语,叫做过刚易折。
这里是租界,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陈峥面对这位气势逼人的日本武士,神色不变。
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眼。
“原来曲公子是阁下高足,失敬。”陈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只是不知,阁下在此事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鬼野藏介嘴角扯动,露出一丝弧度,更显森寒:
“我只看戏。不过,你伤我友人弟子,又恐吓我徒儿及其家眷,我,不能坐视。”
他话音落下,站在他下首那名保持沉默的青年,踏前一步。
此人名为佐藤刚,是鬼野藏介的三弟子。
他个子不高,但浑身筋肉虬结,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锁定陈峥。
“只那人!你太嚣张了!”
佐藤刚的中文比鬼野藏介流利,却也有浓重口音。
他指着陈峥,态度极其倨傲,
“立刻向鬼野先生和曲公子道歉!
否则,我佐藤刚,必让你血溅五步!”
“佐藤刚?”
陈峥眉头微挑,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
他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问道:
“听说前几个月,你在日租界外的梨栈大街,当街打死了一个车夫。
只因为他拉车时,不小心溅起泥水,弄脏了你的和服?”
佐藤刚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扬起下巴,很是得意。
“哼,不错!那个卑贱的只那猪,脏了我的衣服,死有余辜!
区区二十块大洋,就了结了此事。
怎么?你想替他报仇?”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打死一个华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台下不少华人武夫闻言,脸上都露出愤慨之色,拳头暗暗攥紧。
梨栈大街打死车夫的事,当时在津门闹得沸沸扬扬,民怨沸腾。
可日本领事馆强硬庇护,最终如佐藤刚所说,只赔了二十块大洋了事。
这是津门人心里的一根刺!
此刻被陈峥当面提起,又被佐藤刚如此嚣张地承认,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然而,尽管众人义愤填膺,却无一人出声斥责,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就连德高望重的宋云桥,也只是面色铁青,嘴唇紧抿。
最终只是一声叹息,将头微微偏开。
形意门的弟子们个个怒目而视,却都被宋云桥用眼神压制住。
其他武行门派的人,或低头,或侧目,或装作没听见。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就是现实。
日本人,得罪不起。
为了一个死去的车夫,搭上整个门派的前程甚至性命,不值得。
常英也是脸色难看,他身为巡官,对此事知之甚详,却同样无能为力。
曲大亨和鬼野藏介看着这片沉默。
脸上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色,甚至是一丝轻蔑。
看,这就是只那人,一盘散沙,懦弱可欺。
佐藤刚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更加得意。
他看着陈峥:
“只那武夫,只敢窝里横!在我大日本帝国武士面前,都是废物!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陈峥笑了。
那不是愤怒的笑,也不是讥讽的笑。
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事情的笑容。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保持沉默,敢怒不敢言的武行众人。
看着面露得意的日本人和曲家父子,最后目光重新落在佐藤刚身上。
“二十块大洋……一条人命。”
陈峥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很好,我记住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擂台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佐藤刚。
“你说,只那武夫,都是废物?”
佐藤刚傲然道:“不错!”
“你说,让我血溅五步?”
“没错!”
“好。”
陈峥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抬起手,指向佐藤刚。
“你,上来。”
“我们签生死状。”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让我看看,你这位大日本帝国武士,究竟有几斤几两。”
轰!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擂台上的陈峥。
他……他竟然主动向佐藤刚发起生死挑战?!
他难道不知道佐藤刚是鬼野藏介的人?
不知道日本人的势力?
不知道打死车夫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他明明刚刚才用枪解决了雷万钧,此刻却要和一个日本武士进行纯粹的武斗?
宋云桥睁大眼睛,看向陈峥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有震惊,有担忧,也有一丝敬佩。
常英急得差点喊出声,却被陈峥一个眼神制止。
紧接着,常英耳边传来陈峥的一道低语。
他若有所思,趁着众人发愣之时,转身出了曲园。
而曲大亨和鬼野藏介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陈峥会做出如此选择。
鬼野藏介眼中精光一闪,重新审视着陈峥。
这个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而佐藤刚,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脸上瞬间被嗜血的笑容取代。
“哈哈哈!好!很好!只那猪,你很有胆量!我接受你的挑战!”
他狂笑三声,不等鬼野藏介吩咐,便纵身一跃,跳上了擂台。
动作迅猛,落地无声。
“拿生死状来!”佐藤刚迫不及待地吼道。
曲大亨看向鬼野藏介,见后者微微颔首,便示意下人再次准备状纸。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陈特派员他……他怎么敢?”
“那可是日本人啊!打赢了又如何?后续麻烦无穷!”
“而且这佐藤刚实力不弱,听说尽得鬼野真传,心狠手辣!”
“为了一口气,值得吗?”
有人觉得陈峥冲动愚蠢,有人暗中佩服他的血性,更多人则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宋云桥忍不住起身,沉声道:
“陈特派员,三思!佐藤先生是鬼野先生高足,已经破开了肉身三限,拳脚无眼……”
陈峥对宋云桥拱手一礼:“多谢宋师傅好意。陈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有些账,总是要算的。”
说话间,生死状已然备好。
佐藤刚抢上前,看也不看,直接用拇指蘸了红泥,狠狠按在状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
他狞笑一声,看向陈峥:“只那人,轮到你了!不会现在怕了吧?”
陈峥面无表情,走上前,提笔蘸墨,再次写下陈峥二字,按上手印。
笔迹依旧沉稳有力。
两份生死状收起。
擂台之上,气氛比之前与周铭对决时,更加凝重肃杀。
佐藤刚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眼神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锁定陈峥。
“只那人,我会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佐藤刚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双膝微沉,双手一前一后,掌心向下,指尖微勾,如同鹰爪。
这是鬼野流空手道的起手式。
“鬼野流,佐藤刚!”他低吼一声,报出门派姓名。
“陈峥。”陈峥依旧只是简单通名,脚下不丁不八。
【洞虚灵眸】运转。
在陈峥眼中,佐藤刚的气血运转与周铭截然不同。
周铭是皮膜坚韧,筋肉如龙,骨节将通未通。
而眼前这个日本人,其皮膜之下泛着一层更为致密坚韧的灰铁色泽,显然第一限「皮膜关」打磨得极为扎实。
筋肉虬结鼓胀,爆发力隐而不发,第二限「筋肉关」亦是稳固。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周身骨架,尤其是四肢长骨与脊柱,呈现玉石光泽。
气血流过关节骨骼时,发出嗡鸣。
这正是彻底破开第三限「骨节关」的标志!
气血已然开始深入淬炼骨骼,使得其骨骼远超常人,坚韧如铁。
劲力更能毫无损耗地贯通周身,出手更快,更猛,更硬!
“皮膜如革,筋肉似铁,骨节鸣响……此人已稳固了骨节关,实力远超周铭。
需以巧破力,寻其破绽。”
陈峥心中瞬间做出判断,战意却愈发高昂。
佐藤刚见陈峥只是静立,眼中轻蔑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