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又对黄芷兰道:“二姐,烦请你带几位信得过的工友,即刻去账房。
盯着他们核算工钱,准备发放!
再找几人去请大夫,救治伤者。”
黄芷兰眼中闪过一抹钦佩,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去!”
她立刻招呼了几个精明干练的女工,快步向办公楼走去。
安排妥当,陈峥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扇被他轰开的大门上,扬声道:
“诸位工友,门已开,公道正在申张!
愿意留下的,可在此等候发放工钱补偿,亦可协助维持秩序。
若家中有事,或受惊吓欲归者,现在便可自行离去!
保委会承诺,日后绝无任何厂方之人,敢因此事为难诸位!”
他这话一出,不少女工顿时松了口气。
有些胆小的,或者家中有幼儿老人需照顾的,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厂区。
但更多的工友选择留下。
她们要亲眼看到工钱发到手里。
要看到孙有福被押走。
要看到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彻底落实。
场中秩序在陈峥的掌控下,渐渐稳定下来。
留下的工友们自发围成一圈。
既是对陈峥等人的支持,也是防止厂方再耍花样。
大哥和黄九看守孙有福。
黄芷兰带人在办公楼里与账房先生交涉,隐约能听到算盘声和争论声。
小弟陈闲见二哥控制住了场面,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小跑到陈峥身边,仰着脸,小声道:
“二哥,你真厉害!”
陈峥摸了摸他的头,依旧扫视四周。
他清楚,曲家绝不会就此罢休。
今日他仗着武力与公理,强行压服了对方。
但接下来的反扑,恐怕会更加凶猛。
那个曲管家,一看便是阴险之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黄芷兰和几位女工,抱着几个钱箱和账本走了出来。
她们脸上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振奋。
“陈特派员,”她走到陈峥面前,
“账目核对了,克扣的工钱和拖欠的补贴都已算清,补偿的十块大洋也准备好了。
只是……厂里现钱不够,只凑出了大半。”
“哦?”
陈峥看向面如死灰的孙有福。
孙有福一个激灵,连忙道:“有!有!我,我办公桌抽屉里,还有我私蓄的一些。
愿、愿拿出来垫上……”
他是真怕了,只求破财免灾,少受些罪。
陈峥示意黄九跟着孙有福去取。
不多时,黄九拎着一个布袋回来,点了点头。
“既如此,即刻发放!”陈峥下令。
很快,空地上摆开了几张桌子。
女工们排起长队,在黄芷兰和几位代表的监督下,逐一签字画押,
领取自己被克扣的工钱、补贴以及补偿。
拿到钱的工友,个个喜极而泣,对着陈峥等人千恩万谢。
对此,陈峥心中亦有些许慰藉。
这世道,穷人挣钱不易,能替他们求个公道,也不枉特派员这个身份。
待工钱发放得差不多了,请来的大夫也给受伤的张大姐初步处理了伤口。
说是失血过多,需好生静养,但性命应是无碍。
工友们凑钱,雇了辆板车,将张大姐送回家去。
至此,工潮一事,算是初步平息。
陈峥让黄九找来绳索,将孙有福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走到场中,对众工友抱拳道:“诸位工友,今日之事,暂告一段落。
孙有福我将押回保委会审理。
日后若厂方再有苛待之事,或是曲家借此报复,大家皆可至保委会寻我陈峥!”
“谢陈特派员!”
“陈特派员公侯万代!”
工友们纷纷躬身道谢,许多人都红了眼眶。
陈峥不再多言,对陈壮、黄九道:“大哥,大黄,我们走。”
他又看向黄芷兰和大姐,
“二姐,大姐,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也随我们一起离开。”
黄芷兰点了点头,搀着大姐走了过来。
陈峥一手提着被捆成粽子的孙有福,一手牵着小弟陈闲,在前开路。
陈壮、黄九护着黄家姐妹紧随其后。
那些护厂队员和躲在暗处的厂方人员,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走出棉纺二厂大门,夕阳已经西斜,金色余晖洒在街道上。
身后是渐渐恢复沉寂的工厂,前方是笼罩在余晖中的津门街巷。
“阿峥,今日真是……多亏了你。”
大哥陈壮看着陈峥,感慨道,
“要不是你,玉兰妹子她们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罪。”
黄玉兰也怯生生地道:“是啊,峥子,今天真是……吓死我了。
多亏你来得及时。”
黄九咧着嘴笑道:“嘿嘿,阿峥,你刚才那几手,真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尤其是最后那一拳,太解气了!看曲家的狗腿子还敢嚣张!”
黄芷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峥的背影,目光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弟陈闲紧紧握着二哥的手,仰起小脸,满是崇拜:
“二哥,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厉害!打坏人!”
陈峥揉了揉他的脑袋,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沉声道:
“今日虽暂时压服了曲家,但此事绝不算完。
曲家势力盘根错节,在津门经营多年,绝不会吃下这个哑巴亏。
我们临走前,曲管家的的眼神,你们都看到了。
日后,需更加小心。”
众人闻言,刚刚松懈下来的心情,又不由得紧绷起来。
“那……那可如何是好?”黄玉兰担忧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陈峥看向远处暮色,
“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又有保委会这层身份,曲家明面上未必敢如何。
只怕他们会耍些阴私手段。
二姐,大姐,你们这几日,最好避避风头。”
黄芷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安排。”
一行人说着,穿过几条街巷,回到了陈峥家的小院。
陈闲快步上前开了门锁。
随后,陈峥将孙有福扔进柴房关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闩好门后,陈峥便感觉周身疲惫涌来。
左肩旧伤与新添的鞭伤火辣辣地疼。
他坐在院中石凳上,缓缓吐纳,试图调匀有些紊乱的气息。
黄芷兰安顿好惊魂未定的大姐,目光便落在陈峥身上。
见他脸色微白,左臂衣袖破损处隐隐有血渍渗出。
她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过去。
“你受伤了。我略懂些包扎,若是不嫌……”
陈峥抬眼,见她站得笔直,镜片后的目光清澈。
他确实需要处理伤口,自己单手不便。
大哥粗手粗脚,小弟更是指望不上。
他点了点头:“有劳二姐。”
一旁的大哥陈壮见状,忙道:“我去看看玉兰妹子!”说着便朝屋里走去。
黄九是个有眼力的,立刻扯开嗓门:“小闲,走,跟九哥弄晚饭去!
让你二哥清净会儿!”
陈闲乖巧地哎了一声,跟着黄九钻进了厨房。
不多时,厨房里便传来洗菜、切菜的声响。
陈峥引黄芷兰进了自己住的东厢房。
房内,一桌一椅。
他坐到炕上,自行解开了上衣纽扣,将左边肩膀和手臂袒露出来。
黄芷兰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干净纱布、一小瓶烧酒和一小罐药膏。
她先是点燃煤油灯,就着灯光,仔细查看伤处。
旧伤在肩窝靠上,是搏击所致。
痂口边缘又崩开些许,渗着血丝。
新伤则是一道紫红色的鞭痕,斜斜抽在肩头与上臂。
肿起老高,皮肉破损,看起来颇为狰狞。
她先用烧酒浸湿纱布,动作顿了顿:“会有些疼,忍着点。”
陈峥嗯了一声,闭上眼。
酒液触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陈峥眉头微蹙,肌肉绷紧,却哼也未哼一声。
黄芷兰手下不停,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伤口周围的污迹和血痂。
“今日……多谢你。”
黄芷兰一边擦拭,一边低声道,声音比方才柔和了许多,
“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大姐她们……后果不堪设想。”
“分内之事。”陈峥闭眼答道,语气平淡。
“那个孙有福,你打算如何处置?”
“套出有利的信息之后,杀!”陈峥睁开眼,看向她。
闻言,黄芷兰愣了下。
但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似乎就是这个性子。
随即点了点头,拿起那罐药膏,用蘸了下,均匀地涂抹在伤处。
药膏碧绿,有一股清凉的草木气息。
“你决定就好。”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问起,
“说起来……脚行那边的事,后来如何了?老于他……”
陈峥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
他神色不变,淡淡道:“‘死了’。刘刀的人处理了。”
黄芷兰涂药的手微微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死了……那尸首呢?”
“城外的乱葬岗吧,或者沉了海河。”
陈峥语气漠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杂物。
黄芷兰抬起眼,试图从陈峥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但陈峥脸上只有疲惫与平静。
她低下头,继续包扎,用纱布将伤处一圈圈缠绕起来,动作依旧稳妥。
“罢了,罢了。”她似有不甘,又似惋惜。
“人死债消,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
陈峥简短地说,不再多言。
黄芷兰知道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默默打好最后一个结,轻声道:
“好了。伤口莫要沾水,这药膏一日一换,我留些给你。”
“多谢。”陈峥拉上衣衫,系好纽扣。
他心道:“老于的“尸首”是重要的后手,在大哥和小弟未能安全抵达奉天。
并且进入讲武堂之前,绝不能交出。”
“这津门的水太深,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疏忽。”
黄芷兰无奈,只能找个借口,走出东厢房。
而就在黄芷兰带上门后不久。
陈峥耳边传来大哥和大姐黄玉兰压低的说话声。
“……后天一早……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了。”是大哥陈壮的声音。
黄玉兰的声音更轻,微微哽咽:
“壮子哥……奉天那么远,兵荒马乱的,你跟小闲……一定要平安。”
“嗯,你放心。等我们在那边站稳脚跟,就……”
陈壮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未竟之意,显然明了。
“哎,这世道……能活着,能记着,就不易了。”黄玉兰叹息道。
“.......”
陈峥独坐房中,两人的低语随风入耳,字字清晰。
他默然听着,心头那根绷了整日的弦,略略松下。
随即,便不由感慨,乱世飘萍,人命如蚁。
今日他虽仗着几分武力、几分机变,强压下一场风波,护住了眼前几人周全,但明日呢?
后日呢?
大哥与小弟即将远行奉天,此番别离,山高水长,再见何期?
他自己前路,更是迷雾重重,强敌环伺。
一时间,沉郁之气盘桓胸臆,左肩伤处也随着心绪起伏,隐隐作痛。
片刻后。
陈峥缓缓阖上双目,不再去听院中私语,也不再去思量明日烦忧。
心神沉敛,体内《蛰龙听息法》随之运转。
此法并非硬桥硬马的外功把式,亦非玄之又玄的丹鼎之术。
乃是一门敛神养气、温养内炁的功夫。
讲究一个“似睡非睡,神气相依”。
一开始,需以特定节奏调整呼吸,由外而内,引导意念沉入周身细微之处。
感知气血流转,捕捉那常人难以察觉的“内炁”。
练到深处,呼吸渐微,几近于无。
而神意清明,能内照己身,宛若蛰龙潜渊,听息于微末之间。
如今,陈峥呼吸渐缓、渐深、渐长。
一呼一吸,若有节律,牵引周身气息。
意念如丝如缕,先从伤痛处起。
左肩火辣辣的鞭伤,肿痛之下,气血淤塞,仿若泥泞小道;
肩窝那崩裂的旧创,更似年久失修的堤坝,稍一用力便有溃决之险。
内炁巡行至此,并不强冲硬闯,而是缓缓浸润,细细梳理。
意念过处,体内那口修炼日久的内炁,便随之微微涌动,温养受损的皮肉筋络。
火辣辣的痛楚,在安抚下,渐渐化为丝丝缕缕的麻痒。
那是伤势开始愈合的迹象。
心神再沉,越过体表伤痛,向内里探去。
今日接连恶战,轰破门扉,震慑全场,看似威猛,实则对筋骨脏腑亦是极大负荷。
尤其是最后聚力一拳,虽未尽全力,却也牵动了根基。
此刻内观,方能察觉细微之处的损耗。
五脏之气,因心绪激荡、体力透支而略显虚浮。
四肢百骸,虽强韧,亦不乏暗藏之疲。
要知道,《蛰龙听息法》初成之境,已能内视景象。
此时此刻,陈峥心神不动,任由法门自行运转,内炁如影随形,绵绵不绝,润物无声。
他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一尊古鼎。
外静而内动,鼎内气息周流不息,剔除杂质,补益元气。
不知不觉间,外界的声息渐渐远去。
院中兄姐的低语、厨房里锅碗的轻响。
乃至窗外晚风的流动,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陈峥的全部感知,都已收归体内那一方天地。
呼吸愈发细微,几不可闻,胸膛起伏也降至最低,真正进入了“蛰龙”之态。
唯有眉心祖窍深处,一点灵光不昧。
那是道书,宛如灯烛照耀,映现体内气血运行的轨迹。
初成迈向关隘,就在此刻。
以往行功,神意虽能巡行,却总如隔纱观物,朦胧不清。
内炁调动也颇显滞涩,往往心到意到,气却迟缓半分。
但此刻,在心神沉静至极致的状态下,“纱”似乎在慢慢消融。
心念微动,便可清晰看到手臂血液的流动。
能听到肠胃蠕动的微弱声响。
甚至能隐约感知到骨骼深处蕴藏的生机。
那口内炁也随之变得愈发灵动,如臂使指。
意念一起,内炁已至伤处,温和滋养。
意念转至耗损的脏腑,内炁便随之浸润,补其不足。
这种“意到气到,圆转自如”的感觉,与先前相比,实有云泥之别。
给陈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原本需要费力推转的石磨。
忽然间,卸去了所有阻力,变得轻灵顺畅。
只需心念微动,便能自行运转,且效率倍增。
体内那因激战而生的暗伤,在内炁流转冲刷下,以远超平常的速度修复。
左肩鞭伤处的肿痛麻痒迅速消退,转为温凉舒适。
旧创痂口处传来紧密的愈合感。
五脏六腑的虚浮疲乏,也被丝丝暖意所取代,重新变得坚实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是半个时辰。
陈峥身躯一震。
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屏障被冲开了!
刹那间。
内视的范围暴涨!
不仅限于气血运行,更能深入感知到筋骨的纹理,脏腑的生机。
内视巡行速度更快,心念方动,已笼罩周身。
内炁随之奔流涌动,再无之前的迟滞。
一种对自身躯体,了如指掌的感觉油然而生。
【蛰龙听息法(初成圆满)!】
陈峥缓缓睁开双眼。
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旋即恢复平常。
目光深处比往日多了一份洞察秋毫的通透。
周身疲惫尽去,左肩两处伤口痛楚消去大半,已是快要痊愈了。
再而感受体内气息,充沛流转。
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充满了力量。
较之受伤前,似乎犹有精进。
陈峥活动了一下左臂,动作流畅,再无之前那种因伤痛而产生的凝滞感。
心中暗忖:“这小成的听息法,果然玄妙。
不仅疗伤效果大增,日后修炼功夫,于发力运劲、听敌动势之上,必有大用。
劲力运转,存乎一心,敌未动,我已知其意,这才是真正的‘听劲’之妙。”
耳廓微动,院中诸多声响再次清晰传来。
但此刻入耳,感受已经不同。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大哥沉重的呼吸中,带有一丝忧虑。
小弟陈闲轻快脚步下的气血活跃。
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厨房里黄九切菜时,手腕力量的细微变化。
这便是听息法小成之后,耳力、目力等五感也变得更加敏锐。
随即,陈峥唤出道书。
其上字迹显现。
【敛神沉意,内照观微,炁随念转,蛰龙听息法(小成,1/15)】
【蛰龙听息法(小成):可内观气血,意到气到,温养筋骨脏腑,于修补伤势、发力、听劲等,皆有裨益】
【内炁+100】
收回眸光,陈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夕阳已彻底沉下,天际只余一抹暗红的霞光。
旁边的厨房灶火昏黄。
里面是黄九忙碌的身影和小弟陈闲张望的脸。
而大哥与大姐黄玉兰已不在院中,想必是进屋说话了。
黄九见他出来,咧嘴笑道:“阿峥,醒啦?正好,饭快得了!
今儿个可得好好吃一顿,压压惊!”
陈闲也跑过来,仰着小脸:“二哥,你睡好啦?还疼吗?”
说着,小手想碰碰他包扎好的肩膀,又不敢。
陈峥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不疼了。小闲饿了吧?”
“嗯!”陈闲用力点头。
这时,黄芷兰也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她看到陈峥,脚步微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似乎察觉到陈峥与进屋前有些不同,具体却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