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略一点头,心下已明了几分。
津门老城素有“西穷东贵,南富北乱”之说。
这西沽,便是城西那片窝棚区。
这些年厂子接连倒闭,地方愈见萧条。
一场大雨落下来,不知多少人家连屋带顶塌作烂泥。
“家中……可还好?”后生声音沉了沉,“我家的房,是塌了。
今日来,是想搏最后一个机会。
过了今朝……只怕再没法跟丁师傅学艺了。”
话音未落,场边又陆续站起三五青年,个个面色灰败,神情局促。
皆因这场雨,家中遭灾,再也凑不出学武的份例钱。
他们站在那,如同荒野中一丛丛枯草,无声,却自有一股韧劲。
陈峥默然。
他看着这些人,就仿佛看见从前那个在西沽泥泞中,挣扎求存的自己。
只差一步,他便会与他们一样。
但岩缝中的杂草,反而生得格外顽强。
外人只道他这三日突飞猛进,是天降奇才。
又怎知他背后吃过多少苦,熬过多少夜,渡过多少劫?
此时,那黑瘦后生抱拳当胸,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却带着几分诚恳:
“求师傅……再给搭搭手!
但求传我等一招半式,日后纵是去码头扛大包,进工厂做苦工,也算多一分保命的本事!”
丁师傅眼眸微微一眯,眼角皱纹深了几分。
他袖手而立,青布长衫在微风中轻摆。
国术一门,向来分打法与练法。
练法是根,打法是干。
根弱则干萎,干强但根浅,亦难抵风雨摧折。
他眼角余光沉沉一扫,正落在陈峥身上。
少年腰背笔挺,虽衣衫旧敝,眉宇间却隐有英气。
老丁心中微动。
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只是既已应承收陈峥为关门弟子,独传打法。
此刻若再传于旁人,恐阿峥心生芥蒂,以为师者无信。
一时间,丁师傅沉吟未决。
正当此时,陈峥向前踏出一步。
咚!
一声轻响,众人目光霎时齐聚。
他朝丁师傅躬身一揖,声音清朗:
“师父,弟子入门虽晚,却知诸位师兄侍奉师父日久,情分匪浅。
未遇师父之前,皆是他们随侍左右,尽心照应。
今日斗胆,恳请师父赐下一招半式,若能打练兼修,那是最好不过。”
语声方落,满院寂然。
几个原本梗着脖子的后生怔在原地。
有人嘴角微微抽动。
有人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方才过招时他们招招狠厉,恨不得将陈峥掀翻在地。
此刻却见这少年竟然为他们求情,脸上不由得一阵青白交错,羞惭渐浓。
老韩与沈伯安坐于树下,彼此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陈峥这小子通达世情,三言两语既全了师父颜面,又消了同门怨气。
丁师傅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眼底掠过一丝欣慰。
他顺势将须一笑:“也罢!今日便为阿峥破例一回。”
“谢师父!”
“谢丁师傅!”
众后生纷纷躬身作揖,拳掌相抱声噼啪作响,炸开一片。
那黑瘦后生更是喉结滚动,眼眶发红,所有感激情谊尽在不言中。
瘦猴在一旁瞧着,面皮微微抽搐。
他原以为陈峥必会仗着关门弟子的身份拿乔作态。
谁知对方竟以德报怨,生生将一场嫌隙,化作了恩义。
而陈峥默立一旁,望着这些同是西沽苦出身的少年郎,心中澄明。
他何尝不知,若今日独善其身,他日必遭暗怨。
更何况,这些人为求改命拼尽全力的模样,就是昨日的自己。
正思忖间。
一旁的丁师傅捻灭烟头,踩在脚下,缓步走入场中。
布衫无风自动,他身形一挺,气势徒变。
“今个传你们的一招‘劈拳’,打练兼备!”
声若洪钟,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老丁不急于演示,反而先问黑瘦后生:“若有人当面一拳打来,你待如何?”
后生一怔,下意识抬臂格挡。
“错!”丁师傅喝道,“硬挡硬架,下乘!”
他忽的左脚趟进,右拳自腰间崩出,却不是直击,而是斜劈而下。
“看准了!敌拳来时,我不挡不架,侧身进半步,以劈拳破中门!”
拳风呼啸,竟将地上尘土卷起一道旋儿。
“此为打法!”丁师傅收势,又缓缓演练起来,“再看练法,”
同样的劈拳,此刻却慢了许多。
众人清晰看见他如何脚踩三七步,如何拧腰送肩,如何气沉丹田。
“起钻落翻,如斧劈柴。”
丁师傅声如铜钟,“每日操练百次,自然劲透四肢,气贯周身,整劲指日可待!”
那黑瘦后生看得眼热,忍不住模仿起来。
丁师傅瞥见,忽的进步近身,轻喝一声:“看打!”
后生慌忙招架,却见丁师傅劈拳将至面门时忽的化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按。
“若我真发力,你此刻已筋骨俱损。”
丁师傅收手,“练为打之本,打为练之用。缺一不可!”
众后生悚然动容,这才明白其中厉害。
陈峥眸中淡金流转,丁师傅每一动,每一声响,皆落在眼底耳中,分毫毕现。
他忽然开口:“师父,这劈拳似与顶心肘有相通之处?”
丁师傅眼中精光一闪:“好小子,眼毒!看出门道了?”
老丁当下演示:“顶心肘是短打,劈拳是长击。但发劲之理相通,皆要根节催,中节随,梢节达。”
说着,他劈拳忽变顶心肘,肘尖如枪,直刺虚空。
“练时分明,打时变化。这才是真功夫!”
众后生听得糊涂,都想试手,却不知从何练起。
老丁摇了摇头,倒也怪不得他们。
这些后生,能读书的本就不多,识文断字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也正是他不愿收他们做关门弟子的缘由。
天资有限,事倍功半。
哪像陈峥,只瞧一遍,听一遍,便若有所思。
正想着,老丁又耐着性子打了一趟拳。
收势而立,面不红气不喘。
“可看明白了?”
后生们面面相觑,多半一脸茫然。
黑瘦后生踌躇道:“师父,劲咋从脚底下上来?”
丁师傅哼了一声,还未开口。
忽见陈峥眼神一亮,左脚碾地,沉肩发力,竟凭空打出一声响。
“是这样不是?劲从地起,由脚及腰,贯于指尖。”
丁师傅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好!好!阿峥,你来给他们讲讲。”
陈峥也不推辞,略一沉吟,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