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老韩细想,他急道:“对方来头不小,非寻常之辈!”
话音未落,老丁早已会意。
多年相交,不必多言。
但见他双目圆睁,周身气血爆发。
屋子四周,顿时卷起一阵劲风,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
丁师傅的身影在斗室中连闪三下,步法玄妙,快得如同神灵附体。
他浑身骨节噼啪作响,气血奔涌之声竟然压过了雨声。
老丁鼻腔里挤出一声,“哼!”
右手向上虚抬,屋顶上方登时卷起一股旋风。
将雨丝搅得盘旋不定,宛如一条黑龙直冲云霄。
黑龙扭动翻腾,将四周侵入的邪阴之气寸寸碾碎。
直到老韩低声道:“好了。”
老丁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回气血,额角微微见汗。
他喘着气问道:“咋样?找出是谁了没有?”
老韩低头盯着桌上的卦象,脸色愈来愈沉。
他抿紧嘴唇,一时竟没有答话。
老丁急得跺脚,声音也提高了:“你倒是吭个气啊!真要急死我不成?”
“老丁,你还记得老张怎么死得的吗?”
老韩这人平时不这样,答话得陡,叫人心里发毛。
丁师傅道,“老韩,你这话没头没尾的,怎么冷不丁提起老张来了?
眼前阿峥这档事,难不成还跟已经死去的张三甲,有牵扯?”
老韩没立刻答话,先拎起酒壶,给自己跟前的瓷杯满满斟了一杯。
酒线拉得细,屋里一时只有淅淅沥沥的声响。
他仰头喝干,哈了口气,才抹嘴道:“沾点儿边。”
“你他娘的!”
丁师傅有点急,伸手虚点下老韩,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儿打哑谜?痛快点儿!”
老韩垂下眼皮,盯着空杯子:
“张三甲,前清最后一个武状元,顶好的蛟龙根骨……死得惨。
咱们神机营那趟围剿妖人的差事,你我他都去了。
他一身好根骨,叫人活生生挖走了,没下场。”
“这事我记得。”丁师傅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不是光绪为了求长生,下死令要办的那个老妖怪。
听说活了一百多年了……末了不是让咱们乱刀剁碎了吗?
这跟阿峥能有什么瓜葛?”
“有瓜葛。”老韩就说了这三个字,咬得死沉。
老丁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了解老韩,不是十拿九稳的事,绝不会是这副神态。
老韩指了指桌上的三枚大钱。
“出发前那晚,我也卜过一卦。”
老韩声音发干,“就跟着今天卜出来的,一模一样。”
老丁凑过去,眉头拧紧:“嗯?怎么说?”
“巽下,乾上,”
老韩手指划过大钱的排列,“这是天风姤卦。
这卦象……六爻我都推了,一爻比一爻凶险,一爻比一爻邪门。
妖风从天下刮起来,小人得道长驱,阴祟的东西压过了阳刚正气。
是要遇上‘非人’之物的兆头。”
他抬起眼,直直看向老丁:“当年出那趟差事前,我得的就是这个姤卦。
结果撞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妖人,折了老张。
今天为了阿峥的事再卜,竟又是它!”
老丁莫名觉得后脖有点冒凉气:“这……这卦象指的还是当年那东西?它不是死透了吗?”
老韩摇头,手指重重戳在代表“乾天”的那枚钱上:
“天风姤,五阳之下压着一阴,这阴爻代表的是那股邪祟。
它没散干净……这卦象专主淫邪败德,暗昧阴私之事。
依我看,这缠上阿峥的,不是寻常脏东西。
怕是‘五通’一类借人精气修形的淫邪妖鬼!”
老韩用三枚乾隆大钱,结合天风姤卦的卦象,将多年前围剿妖人的旧事与眼前的邪祟联系。
推断出作祟的可能是“五通神”一类淫邪妖鬼。
老韩敲了敲桌子:“老丁,咱当年斩的,怕只是五通神其中一道化身。”
他见对方不言语,又续道:“按照我的料想,那必是他修为最深的一具肉身。
算算日子,也三十年啦,五通神说不定早忘了这仇。”
话在此处一顿,声音沉了下去,劝道:“有灵气的徒弟哪儿找不到?
何苦为个运道差的陈峥,把后半生填进去?”
“这岁数了,该靠着炕头抽袋烟,享享清福了。”
丁师傅闷头一声不吭。
他年纪大了,腰背早就不比从前。
真要豁出命去拼,倒也未必不能,可一想老丁那句话。
就怕人填进去了,还只弄死一道化身,他心里就揪得慌。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陈峥那小子,虽没正式传他武艺,可见面也是恭恭敬敬,喊过一声“师父”的。
既叫了师父,那就有一日的师徒情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空话。
念头通达,心里一热。
老丁脱口问出:“你说地方。我拼了这把老骨头,去弄死那妖人!”
“哎!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哇!”
老韩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不轻不重,恰是三道。
两人顿时收声,互相看了一眼。
“老丁头,在不在家?”
是老沈的嗓音。
“我送药来了!”
屋外传来一声吆喝,嗓音沙哑却响亮。
“药?”丁师傅搁下手中的酒杯,抬眼望了望窗外,“这送的是哪门子药?”
门外那人耳尖,听见了里间的动静,当即笑出声来:
“哟呵!今儿可巧了,老太监也在呢!”
“滚你娘的蛋!”
老韩骂道。
老沈这帮伙计,知道他现在还念着光绪爷的好。
每次一见面就戏称他为老太监。
老韩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
随后,他一把扯开门闩。
门外站着的正是戴着眼镜的沈伯,脸上堆笑,手里提着个纸包。
见老韩面色不善,他往后缩了半步,却仍咧着嘴。
“哟!你这是……”
沈伯话未说完,老韩已经劈手夺过药包。
“少废话,”老韩瞪着他,“再多嘴抽你老小子的。”
沈伯也不恼,跟脚进了屋。
屋里窄,一股酒味。
老韩正低头解桌上的药包。
很快,他拎起一撮药末,凑近鼻子微嗅,眉头立马一拧。
“嗬!好冲的药劲!”
他甩手掸了掸药末,扭头瞅沈伯,
“老丁那腰,这几年折腾得还不够?
你这虎骨强筋散,年轻人磕碰了用用还行,他那把年纪,经得住这等虎狼药?”
一旁的丁师傅闻听此言,双目倏然发亮,给沈伯斟酒时,手却抖了一抖。
老韩把药包一推,纸皮哗啦响起:“你还怂恿他动武?
他那老腰还要不要?再崩了筋,瘫炕上,谁伺候?”
沈伯安斜眼瞅着老韩:“人家老丁有徒弟送终养老,你个老太监,瞎操什么闲心?”
话音落下,沈伯安不急不恼,拈起桌上碟里的瓜子慢慢嗑着。
他俩年轻时在神机营里就习惯斗嘴,如今鬓发皆白,更来劲了。
“噗!”老韩喷出口中的酒水,咳得满脸通红。
“伯安,我看啊,你这副眼镜该重配了!”
韩力拭着唇角酒渍,笑指丁师傅道:“老丁,你瞧这老帮菜还懵然不觉哩!”
沈伯安不言语,只将嗑好的瓜子仁排成一行。
一旁的老丁没有理会这些,抓住沈伯安的手腕。
“伯安,你给句准话。”
老丁的声音发颤,“我那徒儿…当真还活着?”
沈伯安微微颔首。
听到这话,韩力眉头蹙起:
“沈伯安!青天白日说鬼话!陈峥要是能活过来,我、我……”
他卡了壳,一时不知该赌什么咒。
沈伯安慢条斯理地将瓜子仁扫进掌心:“你怎么着?”